直到堕入一道温暖,才依着傍着小憩了会儿。 带她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四周的雾气白得似雪霜漂浮。 昨夜的斗篷回到了她的身上,而她枕在云谏的肩头。 少年低头看她,轻抚着她的脸。 “……说了一夜的梦话。” “我么?”黎梨从未有过这样的毛病,有些茫然无措,“我说什么了?” 云谏笑了下:“一直在唤我。” 一直在唤他的名字。 黎梨微怔了怔,额头便被他轻轻抵住了。 云谏嗓音还很沙哑,显然仍是虚弱:“走么?” “试试能不能走出去。” * 黎梨小心扶着云谏,沿着她做的记号往外走。 来时她已知这林雾古怪,谁知摸寻归路更令人惶然。 分明是间隔有序做的记号,如今却或长或短地出现空缺,甚至还会有一摸一样的记号,同时出现在两道截然不同的岔路上,一左一右看得人头皮发麻。 黎梨艰难抉择着走。 云谏不动声色,却在再次经过一株双弯矮树时,知晓二人绕了圈子。 鬼打墙了。 迷障地形就是这样的。 再往下走,很快就连记号都找不到了。 旁侧少女扶他的手收紧了些。 在满目灰茫与若隐若现的鬼火中,她不安地往他身边靠。 云谏安慰道:“别怕。” 黎梨近着他的滚烫体温,听见他沙得不成声的嗓音,心头微微发酸。 “不怕,”她轻声道,“你好好的,我就不怕。” 云谏牵出抹笑:“好。” 他甚至不敢想,就她那丁点大的胆子……若是他死了,留了她一个人在这诡异林子里,她该怎么办。 云谏沉沉喘了口气。 须臾,他抬手指了个方向。 “记号无用,那就碰碰运气吧。” * 林间雾气浓郁,时明时暗,逐渐分不清日子与时辰。 云谏竭力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但随着干粮与药物的耗尽,他身上几道血伤还是牵强未愈,高热反反复复让他陷入昏睡。 黎梨只有半吊子的包扎本领,不懂望闻问切,心里愈发惶恐,好像又回到了郜州那段日子,每天都得摸着他的脉搏与心跳,才能短暂小憩一会儿。 两人谁也没说,但谁都知道他支撑得艰难。 云谏算不清二人在林子里徘徊了多少时日,在他再一次被肩上的伤口痛醒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她的斗篷。 他稍一转眼,看见她蹲在不远处捡着什么,身子团得小小的,本就纤细的肩背,如今已是削瘦的模样。 那些珠玉琳琅的首饰衣裙,也狼狈得不成样子。 云谏默自阖上眼睛,心底忍不住地叹。 她本该在繁花似锦的京城,或是在兄长羽翼庇护的营地……哪怕是在那遥遥陌生的羌摇皇宫,都好过与他同困在迷障地里挣扎。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有人扶起他,将水囊递到了他的嘴边。 云谏侧开了头,只道:“你留着自己喝。” 黎梨固执地喂到他嘴边:“你喝!” 她靠得更近,一道熟悉的清甜气息扑面而来。 黎梨轻声笑着:“你瞧,我找到了什么?” 云谏依言抬起些视线。 不远处的浓雾微散,露出一片摇曳生姿的浅色花海,青蓝的磷火在花丛中此起彼落,妖异又冶艳。 黎梨拢着裙摆的手一松,成堆的雪白果子滚出,倾洒在二人身侧,气霭芳芬,香雾参差飘零。 甜香弥漫,恍惚间甚至将二人的神思带回揽星楼。 好像云谏才取来那樽细颈的白瓷酒壶,刚刚为二人倒上了两杯香酒。 云谏有些发怔,黎梨笑道:“我循着香气,摘到做解药的果子了。” 她将水囊塞到了他手里:“我压了些汁水出来,你喝一些解渴。” “剩下的果子,可以吃一些充饥,再把剩余的带回去,给陶娘做解药……” 她同往常一样,乖巧靠到他身边,低头擦着细小的果子,话语虽轻,却带着温柔抚慰的意味。 “我们会出去的。” 身侧的暖意柔和,轻轻蹭着他的肩膀,亲昵的触感甚至令身上的疼痛都轻缓了些。 云谏听着她的温声细语,一声声都如温泉滋样着他的筋骨脉络。 他抬眼望着冥茫萧然的迷雾,忽然觉得,他真是错得离谱。 在这片轻易就能压垮心志的雾林里,是因为有她在,他才能半死不活地支撑这么久。 说什么不敢留她一个人,其实是他离不开她才对。 黎梨悄悄勾住他的手指:“听见了么?” “嗯。” 云谏握住她的指尖,又想抬起另一手摸摸她的脸,谁知才稍稍一动,腕间的朝珠丝绳便断了。 玄色的珠子噼啪啦如雨滴坠落。 他下意识想去接,珠子却敲在他的手腕与手臂,又被弹开,在二人衣衫交接处散了一地。 云谏连忙坐直了身,手忙脚乱地去捞他的珠子,结果黎梨原先洒落的果子还未收拾,被他两手一拨,玄色素色就混在了一处。 越忙越乱,他难得有些恼了。 黎梨见他气色鲜活了些,咯咯地笑了起来:“急什么,这儿就我们两个人,总能捡起来的。” 这珠子意义不凡,云谏不满地控诉:“没心没肺。” 他小心将朝珠挑了出来,在草地上拢作一堆。 黎梨乐得逗他,狡黠笑着。 “郎君棋艺实在不精。” 云谏微微一愣,垂眸就见她将雪色的果子往他的朝珠边上围了一圈。 “片甲不留,吃光你的黑子。” 话音刚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了什么,纷纷怔了下。 苍梧的沙洲和风恰时穿林而过,整片林海簌簌晃起,青叶飘落如舞。 她与他怔怔然对上了视线。 偌大的迷雾林间,只有两道呼吸或轻或促地交织着,是咫尺相融的亲昵无间。 奇妙的棋局在二人之间铺展。 跨越万里的玄黑朝珠,花开三次的素白细果,在绿草低伏声中形影相亲,双宿双栖。 云谏拾起两枚玄素棋子,在极西苍梧的春风中喃喃念起了她及笄礼上的卦语。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 他想起初初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年岁也还小。 他羡慕萧玳与她亲近,羡慕旁的学子与她轻松相谈,不明白她为何总是冷脸待他。 少年时的情思青涩,心气又高。 她不待见他,他就装作满脸不在乎,也不将心意展露人前。 只是平日里读书习武,处处不愿输人,他知道总有某个瞬间能让她稍微驻足,然后多看他一眼。 ……至少,他每次挽弓的时候,都知道她在看他。 云谏年少时认真想着,他也不差,说不定她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 直到这道卦语,从他那位卜算从不落空的兄长手下写出。 彼时看来,没有一处与他相关的。 云谏想。 ——她不会喜欢上他了。 云谏年少时藏起的期冀与心愿,在她的及笄礼上被击得粉碎,得亏两分心高气傲,与不服、不甘、不信的性子,重新粘连了起来。 他不相信,但心底总是在意。 他甚至记不清,多少个与她形同陌路的日子里,因为她与旁人多笑了两下,他在夜里就辗转得难眠。 忍不住地去想,那个人,是“棋”吗? …… 原来不是别人。 雾林间的微风难得和煦,云谏手中的玄素棋子轻轻碰撞着,有只纤细的手悄然覆上。 黎梨问:“在想什么?” 云谏将她的手握住,朝她笑了:“原来是我吗?” 她的命定姻缘。 ——原来是他。 黎梨察觉到手上的轻微揉捏力度,几乎没作犹豫:“是你啊。” 她甚至不在意那道卦语,径直往他怀里一滚,险些压到他满身的伤。 她对他笑得眉眼弯弯:“我早就觉得是你了。” 似乎说得不太矜持,她又轻咳了声:“那神棍不是说了么……” “情深意重,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她拉着他说道:“除了你,谁会愿意为我捐生,我又会愿意为谁守死?” 云谏伸手搭在她的身上,哑声笑道:“我可以捐生,你就不必守死了。” 黎梨听出他呼吸起伏间的艰难,眼里的笑意微微敛下。 “胡说八道……” 她嗓音有些闷:“若真有那天,我改嫁,你不吃醋?” 云谏百无禁忌,语气从容:“吃的,到时候你给我上坟,自己来就好。” 别人就不必带来见他了。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想得美,你若敢死,我绝对不去给你上坟。” “不行。” 云谏背靠着树干,缓声道:“一个月两个月不来可以,三个月总得来一次吧,若是要我等一年,那就太久了……” “别说了。” 黎梨不想再听,埋下脑袋:“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 云谏抚过她肩侧的发辫,看到自己的红衣覆在她的身上,在灰茫茫的迷雾中,凭空多了些喜庆的娇艳。 他低声说道:“不死,我还有事想做……” 黎梨只盼他多些想活的念头,一口应道:“什么事都好,等出了林子,我陪你做。” 云谏听着这话,舒声笑了下。 黎梨在他的笑音里茫然抬了下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语有所歧义。 她顿了顿,没有澄清解释,反倒说道:“你好好的,等出去了,我每天和你做。” 每天。 云谏当真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你好心软啊。” 黎梨坐起身,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就此哄着他多喝了些果子的汁液。 “你多歇息,我们晚点再起身。” 见他想要闭眼,她习惯性地悄悄伸手摸他的脉搏。 云谏却将她脑袋按到自己肩上:“你多睡会儿才对。” 每夜提心吊胆地,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他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发辫,轻声吹起支口哨。 是苍梧的坊间儿歌,悠扬的口哨声自树下传出,渺而飘飘传入丛林,与苍梧的风声相伴迭和。 黎梨听着他的声音,心神稍松,真起了歇息的念头,往他身边侧了侧。 她忽然一顿,惊然坐直了身。 在云谏询问的目光中,她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把黄铜扁哨。 云谏迟疑道:“这是……” 黎梨激动地险些跳起来:“我的知己!” 云谏:“……那只傻乎乎的鸽子?”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0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