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直了直身子,肃然道:“你说。” “我其实……出身不怎么干净,我从小在花楼长大,给花楼里的娘子当丫鬟。娘子们为了风雅,在那些文人墨客身上多赚些钱,是得学些诗文的,但丫鬟们不能学这些,一旦念的书多了,便会心思浮动。”尹娘子垂着眼睛道,“但我和娘子们在一起待久了,慢慢地也认得了不少字,学会了不少诗文,只是有很多诗文虽会念,却不解其意,我也不敢问。你今日看到我默写的这首诗,我只是觉得读起来好听,实则一知半解。” “你从小就是花楼里的丫鬟?”卫云章盯着她。 尹娘子头更低了,声如蚊蚋:“是。” “你没有父母吗?是他们把你卖进去的?” “我……不大记得了,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尹娘子说,“但我对父母有一点印象,印象中他们应该很疼爱我,我们家里……应该也挺有钱的,只是不知最后怎么会变成这样……” 卫云章微微眯起眼。 “所以,我总怀着些微的幻想,想找到我的亲生父母,问个明白。去年花楼里有客人闹事,砸坏了鸨娘的屋子,后来一堆人都被官兵带走,我趁着混乱,从鸨娘柜子里翻出了我的身契撕毁,然后拿着钱跑了。”尹娘子道,“后来便如你所知,我本想北上,最后却来了营州。” 卫云章:“你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 “我不知道。”尹娘子沮丧地说,“我只隐约记得一个地名,也许是叫康乐坊?或者别的差不多的名字,总之是这么个音,那时候年纪太小了,谁记得住?我想商队里的人见多识广,就去问商队的人,结果他们也没人知道,只有一个人说,他几年前去过京城,京城里有座康乐坊,让我去碰碰运气。” 卫云章的眼神陡然凌厉。 他的手置于桌下膝上,缓缓握紧。 崔伦一家,就住在康乐坊。
第80章 第 80 章 卫云章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 天下之大, 万万民众,偏偏就在自己受伤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了唯一一个施以援手的人;而这个人又偏偏受他连累,被扫地出门, 她一个女子, 无处可去, 他不能不管她。 偏偏这个人又是个“身世凄苦的孤儿”, 听起来似曾相识;偏偏她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 只记住了一个“康乐坊”。 倘若一开始他没有和崔令宜互换, 他便不可能知道枕边人其实是个冒牌货。在接到陛下密旨之后, 他就应该带着随从上路,以他的性格, 若是真在营州查案的时候受了伤, 遇到了这样一名身世可怜、自称家乡在“康乐坊”的女子,他虽不会当场坦露自己的身份, 但出于报答及好心,他一定会在事毕之后,与随从一起, 顺路捎女子回京城。 回到京城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 但也许, 也许这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是他太敏感,想得太多了。天下之大, 未必只有京城一个地方有康乐坊。 “那你还没有攒够去京城的钱?”卫云章不动声色。 “若是省吃俭用,路费倒是能凑出来。只是京城那种地方, 恐怕我消费不起,到时候身无分文, 又不认识人,容易在京城过不下去。”尹娘子愁闷不已。 “没关系, 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你觉得钱不够,那我们便从自己摆摊替人代写开始。这比进山挖药草容易多了,也安全多了。” 尹娘子感动地看着他:“多谢崔大哥!” “不必言谢,是你帮助我在先,又是我牵连的你,我理应留下来帮你。”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卫云章便与尹娘子考察哪条街适合摆摊,既没有同类型的摊位竞争,又人多热闹些。 等一切忙完,已是晚上。 二人一同吃了顿饭,尹娘子问卫云章夜里睡哪儿,卫云章道:“这客栈上了年头,客人不多,我同掌柜打过招呼了,我每天替他们劈两捆柴,他们就允许我在大堂长凳上睡一夜。” 尹娘子“啊”了一声:“睡长凳……是不是太苦了些?” 卫云章笑了一下:“放心吧,我行走在外,野地都睡过,长凳有什么关系?” 这是实话。几张长凳一拼,和硬床板也差不多,客栈门一关,也没有风,条件比露宿山林好多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劈过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愿意卖力就行。他只要注意不要让脖子上的刀口崩裂,鲜血弄脏围脖,引起旁人注意,那便万事大吉。 见他给自己安排得稳稳当当,尹娘子便笑了笑,夸他厉害。 二人又聊了一会儿明天的日程,尹娘子便回房休息去了,卫云章则去了后院劈柴。 重复性极高的工作,无聊而劳累。 卫云章提着斧头,站在地上,借着大堂里透出来的灯光,一下一下地劈着。 月光从头顶温柔洒落,他的斧锋陷在木身之中,有片刻的滞涩。 他抬起头,望着月亮,想起崔令宜。 此时此刻,她在山寨里,安全吗? - 月出山林,星辉漫落。 崔令宜推开柴房的门,缓步走了出来。 万籁俱寂,除了外面有几支火把照亮,所有的房屋俱是一片漆黑——大家早已歇下了。 崔令宜在外面徘徊片刻,确认了当家的所住的院落,径直走了过去。 她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她又敲了敲。 这一次,里面传来了脚步声,门很快被打开,当家的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袍,面露不耐,看见是她后,不由愣了一下,随即眯起了眼睛,将她仔细打量了几遍。 “是你?你来做什么?”他问。 崔令宜拢了拢衣襟,轻声道:“外面风大,当家的可否容我进屋细说?” 当家的拧起眉,显然对她这种反差很是不解。 白日里见到她,还是个易怒易急的普通女子,这过去大半日,倒也会打哑谜了。 但这终究只是个瘦弱的女人,就算别有目的,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他生起几分探究之意,松口道:“那你进来吧。” 崔令宜跟着他进了屋,站在一边,看他点起了灯。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边?”当家的往椅子上一坐,斜睨着她。 崔令宜垂首:“这并不难,既然是当家的,一定住的是最大最宽敞的屋子。而且当家的吩咐不必再将我锁在屋里,我在白日里便特意观察过,赵老五、栓子都常常往这个方向走,应该是来跟当家的您复命的。” 当家的若有所思:“你好像比白 日里聪明了不少。” 崔令宜:“我之前失态,是害怕赵老五等人要对我不利,所以破罐子破摔。但现在既然当家的说,只是想让我帮个忙,我冷静到现在,觉得也不能不懂事,所以才特意来拜见当家的。” “你有急事找我?” “说不上急,但也有些重要。” “既然不急,为何不明日再找我?”当家的扫视着她,语气缓慢,“这深更半夜,你我孤男寡女,莫非你想……” 崔令宜顿时一凛,退后一步,脸上明显浮现怒色:“请当家的自重!” 看来还是老样子。 当家的扯了一下嘴角,举起手边的冷茶,喝了一口:“你若真是来投怀送抱的,我倒要怀疑你的居心了。” 这才对嘛,之前还一副贞洁烈女、对赵老三横眉冷对的样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转了性? “说吧,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大半夜的特意来找我?”他问。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当家的,我只是个外乡人,和兄长一起来此投奔亲戚,别的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既然这里找不到亲戚,那我与兄长离开便是,就当从未来过此地。我进了山,招惹了赵老五他们,我自认倒霉;当家的放了我兄长一条生路,我也愿意听话,为当家的做事。只是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听谁的话,想请当家的解答。” 当家的略略直起了身子:“谁?跟你说了什么话?” “赵老五看上了我,偏偏又想磋磨我,他身边的栓子看出我厌恶他,便给我支了个招,让我去向你们头上那位贵人告状,说赵老五不守规矩,真的有在强抢民女,那贵人肯定生气,一定会惩治赵老五。”崔令宜一字一句道,“我就问栓子,可是当家的让我不要告诉贵人这件事,怎么办?栓子说,当家的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被赵老五连累。而我作为苦主,只要我咬死是赵老五一人所为,撇清您的关系,您就不会受到贵人责罚。” 听她所言,当家的不由冷笑一声。 只是他并没有当着她的面评断什么,而是问道:“所以你白日不说,非要晚上说,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来找我? 崔令宜点了点头。 “那你希望我是什么反应?”当家的轻摸胡茬,“栓子这不是给你出气?你若是真想报复赵老五,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现在却反过来向我告密,难道是希望我在贵人面前堵上你的嘴?” 崔令宜抬起头,注视着他:“我没有什么希望,我一开始就说了,我只是不知道该听谁的话。平心而论,我当然希望赵老五得到惩罚,可是,我的理智告诉我,您才是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我不该盲目听信下面的人,而背叛了您。更何况,我对那位贵人一无所知,万一他知道我并非自愿,而是真的被掳掠而来,情急之下杀我灭口呢?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当家的盯了她,深沉的目光似乎要将她烧出个洞来。 崔令宜努力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终究是抵挡不住,再一次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以更轻的声音说道:“所以……所以我把事情都告诉当家的您,您看在我诚实的份上,给我个准话,我还是按照您最初的吩咐,在贵人面前说那些您教的话就好吧?” 声音有一丝喑哑和颤抖,连原本垂放在两侧的双手,都下意识地交叠紧握在了身前。 当家的翘了翘嘴角,手指摩挲着冷茶杯。 果然还是个年轻娘子,有点小聪明,但没见过大世面,镇不住场子,坚持不了多久就原形毕露了。 “那是自然,还是娘子识时务。”他轻飘飘地道,“我的人,自有我管教,娘子若真要牵扯其中,只怕不必我出手,就要被下面这些人玩死了。” 崔令宜咬住了嘴唇。 “你说的事,我都知晓了,栓子说的那些,你就当没听过。”当家的道,“你若是怕因为不听他的而被报复,那我便在此承诺于你,事成之后,保你无恙。” “如此……便多谢当家的了。”她低低地说道。 然后,行了一礼,乖巧地退出了门。 当家的站在窗边,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脸上表情莫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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