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男人踩着枯叶缓步上前,簌簌的破碎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崔令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找的,可是这个?”他弯下腰,将一叠纸卷递到她的眼前。 她怔住,紧紧地抿住了唇,没有出声。 楼主叹息一声,将那叠纸卷收进掌心,直起身子,道:“卯十六,我对你很失望。”
第83章 第 83 章 崔令宜僵着身子。 “你给纪空明留信, 说是说服了卫云章,要跟他一起走,好监视他。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呢?”楼主声音里微带嘲弄,“他分明就是跟皇帝一起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戏, 跑到营州查案来了。他若是真的疼你爱你, 怎么舍得让你与他一同涉险?更遑论此时此刻, 他在城中, 而你, 却在这里——卯十六,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 交了自己的底,背叛了拂衣楼。” 崔令宜闭上了眼, 只觉自己大限将至——不, 也许还有更恐怖的事情,楼主本要处死她, 却意外发现她死不了…… “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的?像卫云章这样的世家弟子,你玩玩便罢了,万不可动了真心。没想到, 你还是入了歧途。” 崔令宜身子伏得更低, 额头几乎嵌进泥地里去。 她背叛拂衣楼,是命运捉弄, 不是因为喜欢卫云章,可是, 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解释她这一切所作所为。 “你不是不知道背叛拂衣楼的下场, 可你还这样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究竟给了你什么承诺?”楼主扯起嘴角, “总不至于是他答应你,要护你一辈子周全吧?你信了?”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终于哑声开口:“楼主,容属下斗胆问一句,这营州山匪幕后的主使,以及当初给拂衣楼下单的那位主顾,可都是康王殿下?” 楼主眯了眯眼:“你猜出来了?” 崔令宜鼓起勇气道:“属下只是觉得……康王成不了大器,拂衣楼不该为他办事,受他所累。” 似乎是怕楼主发怒,她的语速又急又快:“不敢欺瞒楼主,自从属下嫁入卫家,卫家便屡次三番出事,不止是卫云章,连卫相也已经开始怀疑属下。属下别无选择,只能向卫云章坦白。但好在他不是绝情之人,对属下余情未了,加上属下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格外凄惨,惹他动容,他这才没有告发属下,并把属下一起带来了营州,让属下将功补过。楼主!卫云章此行是奉了皇帝密旨,若不是已经对康王殿下起疑,他何须下此密旨啊!康王圣心已失,万一日后皇帝彻查,查到拂衣楼头上来,我们难道还能与皇帝抗争吗?” 楼主定定地看着她。 崔令宜只觉得四周连风都凝固了,她紧紧咬着牙,抵着地面的手上青筋微凸。 一阵漫长的安静后,安静到崔令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神,错过了什么,前方才终于传来楼主的一声轻笑。 他说:“你说得对。” 崔令宜愣住。 “所以,你把这东西拿走吧。” 崔令宜抬起头,看见楼主朝她丢来了什么,下意识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发现正是自己要找的纸卷——方才楼主问过她找的是不是这个,她没敢应,万不曾想到,楼主竟是真心发问。 她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纸卷,嘴唇微颤。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楼主幽幽道,“但连你都能猜到向拂衣楼下单的人是康王,又知道他是营州匪患的罪魁祸首,那么你便应该明白,我也能掌握康王在营州的动作。而你和卫云章一起出现在了这里,便说明皇帝已经看穿了此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跟皇帝作对呢?反正与康王的合作,不过是金钱交易,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他,搭上自己的命途。” 崔令宜将双手合拢,垂头跪在地上,静静聆训。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也省得你和卫云章大费周章地查案。”楼主负手,慢慢地在她周围踱着步,语气闲散,“你从山寨方向来,按你的能力,应该早就追到了这里,可你却姗姗来迟,应该是在山寨那里发现了什么问题吧?” 崔令宜没有隐瞒:“按属下之前得到的消息,山匪会兵分三路,两路向外逃窜,一路留在山寨,做足与官兵对抗的场面。然而属下却发现,被留在山寨里的那批官兵,分明就是营州大狱里的囚犯,送死来了。” 楼主点了点头:“你可知这是为何?” “属下不知。” “营州作乱的这批山匪,其实也就几十个人,按理来说根本不足以出动一个亲王来剿匪,但营州刺史的奏折里并未陈明山匪人数,朝廷也不知其具体人数,只知这批山匪悍勇,将营州官兵打得落花流水,需要朝廷驰援,再加上康王主动请缨,便也就这么办了。”楼主道,“但若是康王剿匪还朝,最终的山匪尸体记录却只有几十具,岂不是叫朝廷震怒?是以,在营州刺史的里应外合之下,便从监狱里拉了一批囚犯出来送死。除了你在山寨里见到的那批,还有其他几批,已经或即将被处死在不同的路上。” 崔令宜眼睫微颤:“但属下瞧见,有一批山匪与扮作官兵的囚犯互换了衣裳,应该是之后会顶替官兵的位置。为何不直接让官兵前来,还省得多事?”” “因为营州刺史当初是冒着风险替康王办事,帮康王在 营州安排山匪。尽管他也是因为仕途无望,才想着放手一搏,但万一事情暴露,他必死无疑,所以康王总得给他一点补偿。皇帝已经因为营州军不敌山匪而不满了,若这一次真的只靠康王从京城带来的那点人手,而营州军没有半分长进的话,只怕曹刺史连营州任期都坐不满,就要打包走人了。所以康王才特意先让囚犯扮作营州官兵进山剿匪,再让那些山匪杀死囚犯,换上官兵的衣服回到营州城中,这便是走了明路,让营州军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力,将功补过,营州刺史的罪过也得以减轻。至于为什么不让真的营州军上场,那自然是因为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为什么留在山寨的那些山匪还活着,而当家的这些人却先死了?” “不是说了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楼主含笑,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地上当家的脸,“何况这人还保留着往来证据没有销毁,可见对康王也算不得忠心,康王灭了他的口,也不算冤枉了他。” “那扮作官兵的那些山匪,以后会如何?” “不过是晚一点死罢了。”楼主轻飘飘地说道,“从京城带来的人马是一个也不能少的,那与曹刺史息息相关的营州军也总得一起凯旋。他们的作用,就是让城中百姓亲眼目睹康王率队的风姿,顺便也重振一下对营州军的信心——毕竟在康王眼中,这以后都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子民对官府失去信任,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回城之后那些人如何……呵,有的是办法处理。这些人本就不是什么正规军出身,万一哪天喝醉说漏嘴,岂不是要给康王惹麻烦?” “康王不知楼主也在营州?” “那个蠢货,自然是不知道的。”楼主轻哼一声,“他让人搜遍了这些人的全身也没找到信纸,最终离去,殊不知东西是被这当家的藏进了刀柄的防滑绑带中,被我一解开就找到了。” 崔令宜的呼吸急促起来,抬头望向楼主:“所以……您是要反悔和康王的合作吗?” “错,拂衣楼既然收了他的佣金,便不会出尔反尔。”楼主低下头,背着手,微微俯身与她对视,声音微带嘶哑,“你这么聪明,如今我也没什么可瞒着你的。三年前他找到拂衣楼,说想借助拂衣楼的脉网,将瑶林书院与卫家纳入麾下。事涉朝政,我本不欲参与,然他身份特殊,万一真找到个由头,让朝廷清算拂衣楼,那岂不是更麻烦?所以我应下了。但我也告诉他,做事得徐徐图之,不能贪心,所以先安排你去当了崔伦的女儿,这一当便是三年,再无人起疑。” 有夜风吹过,树林里发出细细的咽音。 楼主伸出手,拇指抹去崔令宜脸上一点泥尘,最终停留在她的颊边,食指与中指微屈,抬起她的下巴:“康王愚蠢,与他继续合作,无异于自杀。但卯十六,你眼光不错,你喜欢上的人,恰好是皇帝看中的人。” 崔令宜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和楼主接触过,在她的印象中,楼主的性格永远令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界限在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出什么反应。 她唯有乖顺地说:“属下知错,请楼主饶命。” 楼主的手指紧了紧,逼视着她的眼睛:“我虽不知你与卫云章究竟是怎么谋划的,但看起来应是出了点差错,否则卫云章不会抛下你一个人回到营州城中。事已至此,再惩罚你只会耽误正事,你若是真的知错,就该好好听我接下来的话。” 崔令宜:“……卯十六,但凭楼主吩咐。” “你现在立刻回城,去找到卫云章,让他八百里加急写信发往京城,连同康王与山匪往来的证据一并寄给他爹,将营州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让他爹代为上奏。” “为什么?”崔令宜脱口而出,“他接的是密旨,按理不该告诉卫相,而应该由他回到京城后亲自入宫禀明!” 话音刚落,她便自知失言,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楼主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看来你还真是挺喜欢他的。”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当初让你进崔家的时候,只是想和瑶林书院搭上关系,没想到真和卫家结了亲。若早知卫云章迟迟不定亲,婚事最后会落到你头上,我定让人早早教导你男女相处之道,免得叫你反被男人蛊惑了心神。” 崔令宜沉默。 “让我猜猜,你和卫云章原本打算一起混入山寨查案,结果山寨里的人只看上了你,看不上他一个小白脸,所以想直接把他杀了,是也不是?只不过没想到他有武艺傍身,又没仔细检查尸体,最后被他逃回了城中养伤。”端详着崔令宜的脸色,楼主继续道,“而你一只耳坠里缺了颗药丸,想必是已经在山寨里用过了,为的就是搜查证据。” 除了绝不可能被人猜到的灵魂互换一事,楼主所言,几乎分毫不差。 崔令宜在心里苦笑——她本就是拂衣楼教出来的,如何能逃得过楼主的法眼? “这么多个日夜,你应该有不止一次机会盗取证据离开,为什么不离开,非要等到现在?”楼主眯了眯眼。 崔令宜回答:“因为属下生怕他们发现属下跟着证据一起失踪,继而怀疑起属下的身份,从而对城中的卫云章不利……属下只知道他受了伤,但并不知道他究竟躲在了何处,若是山匪与曹刺史勾结,在城中抢先一步搜查到他的住处,属下……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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