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章一把提起地上的尹娘子,将她塞到了橱架后面,又拉了崔令宜一把,让还在出神的她藏在了门后。 “谁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说话?吵死了。”来人是原本在里屋睡觉的小二,打着哈欠,看到点着灯站在灶台边的卫云章,不由拧起眉头,“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卫云章赔着笑脸回答,“但是窗户没关好,外头吹风,可能有些响动。” 小二啧了一声,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上,却发现窗栓开裂了,不由嫌弃道:“怎么这个也坏了?等白天再修吧。” 卫云章:“吵到你了,抱歉。” 小二:“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嘛?” “口渴了,烧点水喝。”卫云章揭开锅盖,蒸腾的白汽一下气翻滚出来,“没有干别的事,也没用很多柴火。” 小二撇了撇嘴:“算了,记得熄火。以后动静小一点,别这么笨手笨脚的。” 卫云章:“一定一定。” 小二又打着哈欠回去了。 卫云章站在厨房门口观望了一会儿,确认小二又回到了里屋,也没有其他客人被吵醒,便回来匆匆熄了灶火,举起烛台,低声对崔令宜道:“这里不便说话,你跟我来。” 他握住崔令宜的手,顿了一下,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才继续牵着她往外走去。 她的手很凉。 她安静地跟着他出了厨房,拐进走廊,进了一间角落里的客房。 他把烛台搁在桌上,对她道:“这里是尹氏住的屋子,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崔令宜在桌边坐下,环顾四周。 客房虽简陋,但被收拾得很整洁。床尾叠着几件女子衣衫,桌上还摆着一套文房用品。 她想起卫云章跟她说的,这尹娘子读过书,背过诗,不由扯了扯嘴角。 卫云章很快回来了。 他一手将昏迷的尹娘子扛在肩上,一手提了只灌好的汤婆,先将汤婆交到了崔令宜手里,再将尹娘子放到了床上,随后回到门口,仔细地栓上门,这才在崔令宜身旁坐下——屋里有两张凳子,本是摆在桌子两侧,是他将对面的凳子拖到了她身边。 崔令宜捂着那只汤婆子,在昏暗的烛光中,忍不住回头看了尹娘子一眼。 卫云章的手却覆在她的脑后,轻轻捋过她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她收回目光,看到他脖子上那条陌生的围脖,伸出手,将它慢慢拽了下来,露出已经结疤的皮肤。 “对不住,当时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别无选择。”崔令宜低声道,“这几日应该很疼吧?” “不要紧,反正死不了。”卫云章说。 “这条疤太明显了,藏不住,回京后你如何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出去修书采风,难免遇到什么流寇恶霸,大家反而会同情我的。”卫云章道,“在谈尹氏之前,先跟我说说你这几日怎么样吧?今夜突然回来,是不是山寨里出事了?” 是该先说正事。崔令宜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卷,递给卫云章:“你看看这个吧。” 卫云章飞快看过,眉头再次皱起。 “我已查明,这些山匪之所以能在营州劫掠百姓,是因为背后有靠山,这座靠山不是曹刺史,而是康王。”崔令宜语气平静,“康王未有建树,急于求成,因此才联合仕途渺茫的曹刺史,演了这么一出戏。” “果然是他,那日我看到有京城骁卫营的士兵奔马入城,便怀疑与他有关。”卫云章沉肃道,“只是这纸卷上虽有通信话语,却不曾直呼康王名字,你也是在山寨里看到了骁卫,才确定幕后主使是他的?” 崔令宜摇了摇头:“我在今夜之前,并未见过骁卫。”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城中一直传言说朝廷派的兵马在路上了,莫非康王已经抵达,在今夜率军突袭了山寨?” “我没见到他本人,只见到了一些其他事情。” 崔令宜将囚犯扮作州兵、又被山匪所杀等一系列事情告诉了卫云章,听得卫云章眉头再也没有下来过。 “我原本还想着,他胆量有限,知道万一出了岔子,绝不会被皇帝轻饶,所以才只敢让这些山匪劫掠,未真正打杀行凶。”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纸卷,“没想到,他倒是把心思用在了其他地方。只是这些是你所见,非我所见,要如何报给陛下,还需斟酌。” 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崔令宜:“康王如今被陛下猜忌,你们拂衣楼若是再跟他合作,万一被查出来,只怕自身难保。” 崔令宜微微点了下头:“所以,楼主说要趁着他还没倒台,赶紧完成他那一单,然后便再也不管了。” “什么?”卫云章一滞,“你们楼主……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和他见的面?” “就在刚才。”崔令宜定定地注视着他,捧着汤婆子的手上,青筋绷起,一字一顿道,“楼主也来了营州,而你手里的那些纸,就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卫云章豁然站起。 “你说 什么!”他急忙握住她的手臂,一把拉开她的衣袖,检查她里面有没有受伤的痕迹,“他有没有对你……” “没有。”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抬起纤长的眼睫,“但他确实对我很生气,很失望。他觉得是我爱上了你,才会背叛拂衣楼。” 卫云章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但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让我杀了你。” 卫云章怔怔地看着她。 崔令宜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仰着脸,与他对视:“今夜过后,你本该在我的哄骗下把证据寄给你父亲,让他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而你,在寄完信后,就会被我悄悄杀死在营州。康王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参与了此事,高高兴兴风光回京,而你的父亲,久等你未归,派人来查,最终发现你惨遭杀害——以你父亲的作风,不会悲痛到失去理智,而是会选择正式与康王结盟,然后再伺机报复。可是这之后的事情与拂衣楼何干呢?只要到结盟那一步,拂衣楼的任务便完成了,我也不必顾及崔家的死活,可以全身而退了。” 她抱着膝上的汤婆子,里面装着他刚烧开的热水,其实很烫,但她只觉得久违的暖和。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杀了你的。所以我请求楼主,放你一条性命,可他却觉得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于是带着我来这里,看你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我不是!”卫云章急迫地握住她的手,手心里传来他灼热的温度,覆盖在她还未暖和的手背上,“说难听点,在京城里我见过的把戏多了,我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上当!她自从说了以前家住康乐坊,我就在想,倘若她是为了冒充崔四娘,那必是冲着嫁给我去的,我若不回应一下她,又怎么能让她暴露……” “我知道,我没有在责怪你,你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她仍旧是笑了笑,“但倘若,她真的是崔四娘呢?” “她怎么可能是?”卫云章脱口而出,“这明显就是你们楼主安排过来的人,一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诱导我与她走近,一边又故意让你看见!他能造出你第一个‘崔四娘’,就能造出第二个!” “可她不是习武之人。” “那又如何?你连门主都不是,难道知道你们拂衣楼里的所有事情?也许就是有这么一批不会武功的细作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既然怀疑她是真的崔四娘,那你就再去检查一下她的胎记,是不是跟你一样有染色的痕迹?能不能卸除?” 崔令宜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在虚无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上的纹路。 “卫云章,我且问你,倘若她也是个假冒的崔四娘,你当如何?” “你想如何便如何!她是你们拂衣楼的人,难道还轮得着我处置?” “那我处置完了呢,是不是又变成了我为了一个男人,迫害同门?”崔令宜低低地说道,“我若是跟她动手,便是坐实了我是拂衣楼的叛徒,而我又杀不了你,便只剩下我伏诛这一条路。我若伏诛,那你呢,卫云章,你怎么办?难道我为了保住我俩的性命,从此就要亡命天涯?” 烛影在她脸上跃动,卫云章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倘若她是真的崔四娘呢,你当如何?”
第86章 第 86 章 崔令宜等了一会儿, 没有等到卫云章的回答,便也轻笑一声:“她若是真的崔四娘,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两种原因。第一, 她早就被楼主收入囊中, 什么找来当年的稳婆问明胎记, 都是谎言, 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 打造了一个我罢了, 等到关键时候, 我这个替身被放弃,而她因为听话, 便能继续替楼主做事。第二, 楼主是后来才发现的她,但出于某种原因, 并未惊动她,只是一直暗中观察,她以为自己人生中无法预知的事件, 实则早已是他人操控的手笔——比如, 她说她自己没钱了,只能跟着商队来营州, 有没有一种可能,偷她钱的是拂衣楼的人, 而那好心的商队队长也是拂衣楼的人呢?楼主,与康王, 各怀心思,各自布棋, 而我们,只不过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卫云章抿紧了嘴唇。 “最重要的是,若她真是崔四娘,你是不是……就该娶她了?” “我不会娶她!”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就算她真的是崔四娘,我也不会娶她!京城里见过你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我的夫人长什么样!突然换了一个人,让我如何解释?而若是与你和离再娶,娶的人又是崔氏女,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崔令宜:“也许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是个假冒的崔令宜,而卫家和崔家,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你与她再次成婚,不过是金玉良缘,回到正路罢了。” “卯十六,你清醒一点!”卫云章蹲下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恳切道,“你不要想这些庸人自扰的事情,不要被困住了!我和你都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前不是还总是叫我跟你和离,让我再去娶一个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她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微哽:“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她知道自己与卫云章隔着天堑,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彻底占据崔四娘的身份,也从来不敢奢求自己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但那个样子,她还能洋洋自得地自欺一句,她真是光风霁月,头脑清醒,知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 她是主动放弃的,没有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但一旦真正的崔四娘出现,一切就变了。 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一直在自我欺骗、自我满足的她。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卑劣与无耻。她占据了别人的父亲,占据了别人的外祖母,还占据了别人的丈夫。她在崔家岁月静好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真正的大小姐却流落街头,为了生计发愁;她在卫家吃香喝辣当探花夫人的时候,原本的探花夫人却得小心翼翼,避免被恶霸之流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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