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现在再退,已经迟了。 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果不是正主的出现,她还能一直鸠占鹊巢下去。 如果崔四娘早就死了就好了…… 她脑海中短暂地冒出过这个念头,然后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深深的羞愧。 “你还不明白吗,卫云章,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的喉咙发紧,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说出这些话来,“即使这个人不是崔四娘,但她的出现,就已经摧毁了我的所有妄想,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从今往后每一天,我都会忍不住去想,人群中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崔四娘。我占据的不是一个死人的位置,不是给她的家人重新带来希望的善意谎言;而是一个活人的位置,一个原本可以物归原主的位置,如果我不曾出现,那崔伦还会继续每年花钱寻亲,也许再坚持几年,就真的找到了呢……” “不要再说了!”卫云章直起身子,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声音又重又急,“你那些都是胡思乱想,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等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定下一步的计划!”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她睁着眼睛,感受着影绰的黑暗。 “怎么查?”她问他,“我身上的胎记,乃是秘药涂制,这么多年用皂角洗下来,都未曾褪色。她若是跟我用的一样的药,又怎么能轻易洗掉?” “你不知道当初秘药的配方吗?” “我不知道。”崔令宜缓慢道,“虽然我也知道用一些草药或许能起到洗色的 作用,但,你真要我去尝试吗?当初染色时那么痛,洗色时只会更痛,倘若她真是崔四娘,岂不是白受一场罪?你要我——一个冒充她的人——去做这样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自己去脱她的衣服?” 卫云章沉默了。 “又或者,不去管那所谓的胎记真假,只问她话,找出可疑漏洞来。但是,如果她是被楼主指派,那她便不会轻易松口,而对付不轻易松口的人,我们往往会严刑拷打。”崔令宜道,“你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吗?还是你也能做呢?” 卫云章无法回答,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 她单薄的身躯,十几年来,却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她冰凉的手指,十几年来,却浸染了无数滚热的鲜血。 她不是个好人。 可她也不是自愿当坏人的。 “你看,你也害怕了。”她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起来,“你也在害怕,害怕赌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是崔四娘,你这般对她,如何能对得起她?” “我们明早就回程。”卫云章开口,声音低哑而坚定,“就算那楼主在暗中监视,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人吗?反正我们两个人命格相系,同生共死,那还不如搏这一回!若是死了,那便是命不好,早晚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若是活着,那我们便可回到京城,等到了京城,我自然会想办法保住你!” “那她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若我们死了,她原来怎么活,以后就继续怎么活;若我们还活着,就回京城验证她是不是崔四娘!你不敢验,我不能验,京城里自有的是人可以验!”卫云章飞快道,“卯十六,你要清楚,你虽然占了崔四娘的位置,但崔四娘并不是你害的!她当初走丢不是因为你,没被崔伦找回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们楼主!他才是故意为之,才是罪魁祸首!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真正的崔四娘就算要报复,也该报复在他头上。” 崔令宜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感受到衣袍下他剧烈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耳畔他急促的呼吸。 “卫云章……”良久,她才轻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 卫云章动作蓦地一顿。 “你刚发现我的身份的时候,还会跟我阴阳怪气,跟我吵架,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为我开脱,真是枉读圣贤书。”她说道,“我是个杀手,是个细作,是见不得光的人,你身为翰林编修,未来前途无量,不该保我。” “不保你还能怎样?”卫云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说了你我同生共死,就当我自私,保你也是保我。”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 卫云章又道:“更何况……我确实喜欢你,那怎么办呢?你装崔四娘也好,当卯十六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你的。” 崔令宜眼中滚下泪来。 她一直都知道,卫云章是个好人。 哪怕是被她骗了婚,恼怒之余,却还不忘劝诫她,让她改邪归正,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她记得过年时他送给她的那一串压祟钱,记得营州路上他任凭她打扮时的无可奈何,记得他给她烤的鱼和猎的兔,记得他们一起演戏骗人时的心照不宣。 她都记得。 但她只敢记得,并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一定会对她好,一定会喜欢当一个救人于水火的好官。所以她愿意与他嬉笑打闹,却不愿意自作多情。 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现在他也被她带坏了。 她觉得前方像是一道深渊,一潭泥泞,无穷无尽,深不见底。她深陷其中,不仅无法自救,还会把别人一起拖入黑暗。 他的喜欢,有什么用呢? 哪怕他不喜欢她,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也多少得照顾一下她。他的喜欢,并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实质性的变化。 可现在,楼主给了她两条路选择,一条生一条死,而命运让她无法选择那条生路,唯有一死。 她宁愿他不喜欢她,怀着被牵连的怨恨跟她一起去死,也不希望他说出愿意陪她一起死这样的话来。 而若是真的老天有眼,让他们活了下来,他却得因为喜欢她,而承受各方压力,她难道能无动于衷? 她有时候真恨卫云章是个好人。 因为她不是好人,所以才会一边嘴上嘲讽着大少爷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想靠近这样的好人,仗着好人宽宏大量,屡次做出冒犯行为。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一直当个好人。有着和睦的家,当着清贵的官,去完成他的远大抱负。 而不是在这里考虑如何帮她脱罪——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没有犯什么大罪。以前是江湖恩怨,错综复杂,默认规矩,难以定论;而现在,她顶多也就是犯了个冒名顶替的罪罢了,而这个罪名,如果崔家卫家都不追究,朝廷自然也不会追究。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是不是就不用去冒那些风险了呢? 就像当年,如果不是她拉着卯十二一起出任务,卯十二是不是也不会为了救她而死呢? 卫云章感觉到肩膀的潮湿,惊愕地扳过崔令宜的脸,才发现她满眼潮红。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可此前的哭,都是作戏,唯有这一次,是真情实意。 “不要哭,为什么要哭……我说句喜欢你,让你这么伤心吗?”他伸出袖子揾她的泪。 她摇了摇头,可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其实除了演戏之外,她上一次掉眼泪,也许还得追溯到进拂衣楼之前了。 一开始见到尸体,她也是会哭的。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 “你不应该喜欢我的。”她哽咽道。 卫云章却道:“这种事情,难道是知道应不应该,就能控制的吗?” “会连累你……” “那也是我自愿的。总比我们不自愿的互换要好吧?”顿了一下,他又温声道,“你不是说,以前有个叫卯十二的同门,为了救你而死吗?他愿意这么做,就说明你值得他这么做——这么想来,卯十六,你就是容易讨人喜欢啊。” 崔令宜怔住。 “他当初救下你,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一切并不是全无出路。你们那个楼主,我从来没见过他,所以我也不会畏惧他,我与你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再写信给父亲,告诉他如果我死了那就一定是拂衣楼干的,我不相信拂衣楼就敢这样挑衅一国之相?”他说着,“再说这个尹娘子,她若也是假冒的,那是最好;她若是真的,那我愿意补偿她和崔家。” 崔令宜嗫嚅:“倘若她是真的,她又真的喜欢你呢?” 卫云章一噎:“那……那都是我的错。总之,我会去解决,你不必操心。” 崔令宜扭过脸,望着床上仍旧昏睡的女子。 巨大的心虚填满了她的胸腔,她觉得能问出刚才那个问题的自己愈发像一个卑劣小人,她变得焦虑无措,甚至不敢接近对方——哪怕对方未必是真正的崔四娘。 她偷走了别人的丈夫,还妄图躲在丈夫背后,让丈夫替她摆平一切。 而所谓的丈夫,本不是会与她同流合污的人。 她手一抖,汤婆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卫云章……”她闭上眼睛,喃喃道,“我完了。” 原来楼主并不是给她留了一条生路和一条死路,而是给她留了两条死路。 要么,死于他手中,要么,死于她自己的心魔。 他痛恨她的背叛,根本没有原谅她。而比起她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他显然更了解她,所以才会知道,哪怕她活下来了,也将终身活在真正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崔四娘的阴影里。 如果她对卫云章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把他当一个任务对象利用,那她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而是会直接把他杀了。偏偏她心软了,偏偏她动心了,所以即使活下来,也会活在患得患失、自轻自贱之中。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未来。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第87章 第 87 章 “你们……”尹娘子呆呆地看了他们片刻, 脸上的表情渐渐从迷茫变为惊惧,“你们!” 在崔令宜出声之前,卫云章抢先一步起身,挡在了她的面前。 卫云章开门见山:“你是不是拂衣楼的人?” “什么?什么拂衣楼?”尹娘子拼命摇着头, 往床里瑟缩, “崔大哥……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别这样, 我很害怕……” 卫云章也没指望她能回答出什么, 只是负手道:“抱歉, 我不姓崔, 之前与你说的那些经历,都是我骗人的。” 尹娘子瞪大了眼。 “翰林院编修卫云章, 微服查案, 查案期间对娘子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卫云章冲她微一颔首, “现在你与此案有关,还请随我走一趟京城。” 尹娘子傻傻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明白:“什、什么案件?” “你不是说, 自己小时候住在一个叫‘康乐坊’的地方, 后来与父母失散了吗?正巧,本官就是为一起陈年拐卖案而来, 既然你也要去京城寻亲,那便与本官一起回去, 若是能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又能结案, 岂不是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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