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刃的声音低沉,又带着循循的诱引,她不断重复这些话,不断以“接受我”这三个字作为开头,她心里知道不对,知道太师父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可她的意识产生了偏离,甚至有一两个时刻,还相信过那确实就是太师父曾有的嘱托。 她看见鬼刃在对她微笑,看见她拔出腰间的鬼刃剑要拿给她,“握住它,这世上便无可惧,万法皆空,唯你是因,唯我是果,唯你我共生——才可睥睨众生!”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看剑上锋利的寒光,看它凝固过无数浓稠的血槽,看她剑柄处深刻的两金印! “不对!”姜染摇头。 “哪里不对?”鬼刃渐渐烦躁。 “太师父从没有这样的嘱托。” “你怎么知道没有。”鬼刃一步步靠近,“只有我才能给你力量,只有我!”她忽然对着姜染一个前冲,还没沾到她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震开了。 “你发什么疯!” “即便重新找回那些力量,我也不该成为你!!” 姜染猛地从床上睁开了眼,攥紧手掌,浑身紧绷地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她把鬼刃推开了,在她妄图强行让她变成她的时候。 可是鬼刃仍旧冲开了一样东西,她冲开了那页一直在她这里翻不开的,有关两金、月集,以及整个雾渺宗的那段完整的过往。她冷汗涔涔地望向严冷虚空,无措地看向飞速翻动的“纸页”,知道那里有她的悲,她的喜,她的念,她的恨! 瞳孔里卷进一片飞走的黄沙,一间飘摇的小店,以及一群十年前尚显年轻的武林正派,以及年仅十二岁的自己。 那是一处名为同道的地方,再往前行便是大名鼎鼎的同道武场,那里即将举行一场三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名为切磋,实则是各路门派争夺排名,稳固地位的一场角逐。 雾渺宗从未参加过任何一场武林大会,不屑入这浊池,也从未争过什么排名。那日她带人途径同道山,本是为太师父好友盘月真人送生辰之礼,腹中饥饿,便找了一处饭馆吃饭。那里各大门派齐聚,坐满了整间小店。她带人在门外席地而坐,一来歇乏,二来吃些简单饭食好继续赶路。 他们穿得简单,因不想透露身份,特意在宗服之外裹了一层布衣。小二见他们穿得破旧,也没给什么好声气,扔下一盆热汤,一碟咸菜便进屋去了。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里面是喝酒吃肉,自命不凡的世家人物,外面是他们眼中低于眼底的寒酸叫花,不时侧目,有漠然也有闲极无聊的好奇。 “门外那几个是哪个门派的人,参加同道大会竟也不捡身儿体面衣裳穿。” “看不出来,也没见他们身边有师父带着,大部分都没长开呢。” “柳词观的?” “不像,那种小门派连参加比武的资格都没有。” 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拔高音量。 “我看是丐帮的吧!”是道声色尖利的女子音色,年纪应该不大,还带些稚气,语气却已傲慢天成。 “小师妹!”身旁师兄连忙出声拦阻,“有胆子进同道地界的,都有几样功夫傍身,你看他们年纪虽小却个个配剑,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长辈们都在二楼议事,他们这些各派弟子虽早晚在武场交手,没正式站上同道台前,还是收着些锐气的好。 “什么功夫,我还怕他们不成,你看穿灰衣服的那个人的头发,上面还有根杂草,还有那个,脸都是脏的。” 门里传来奚落嘲讽,光在窗户里“赏景”不够,还要走到门口打量他们。 姜梨看了一眼,是个一脸骄纵盛气的少女,十五、六岁,不知是在外显惯了大家派头,还是惯用一副大度施舍的模样,见他们不理,反而端了盘菜出来蹲到她跟前。 “诶!送你们一碟酱牛肉,这地方就这一家小店,酒菜贵得很,能吃上的人可不多。” 那姿势如同喂狗,姜梨不爱与庸人一般见识,只做未闻,继续吃饭喝水。 门里传来一点恶劣的笑声,想是看不惯她的人借此嘲笑她的故作姿态。她脸上一晒,气对方不识抬举,让她丢了面子,气恼之下竟然一脚踢翻了姜梨的水壶。 “你是个哑巴吗?我好心拿肉喂你,你倒摆谱!到底是哪个穷酸门派的!” “你干什么!”平灵胖丁等人立目,伸手就要拔剑,被姜梨和同来的几位师兄一把扣住了胳膊。抬眼看那女子腰间佩剑,名匠之作,唤为峰眉,姜梨虽不常进江湖,也在雾生山爱讲故事的看门老胡口中听到过一些门派传闻。 “羽西剑王家,你是王常与王掌门的千金。” 她认得那剑,江湖兵器谱上对此有过记载,剑长四尺三寸,传闻可断壁破石,可惜落在这种人手里,实是辱没了宝剑。 “你还知道王家?我问你话你为何不答,你是哪门哪派的人,也配参加同道大会!” 短暂一餐歇乏的饭被搅没了胃口,姜梨不欲与人做口舌之争,虽不是什么好性儿,却谨记太师父之令,不在宗门以外惹事,收起馒头便要赶路。 那人不肯作罢,偏要拦阻,姜梨烦了,淡使内力,飞沙一展,瞬间在地上划下一道深痕。王环衣连她的衣服都没沾到,便被一股肃杀之气震退。 “敢跟我动手?!”王环衣没在外面吃过苦头,扶住身后随行弟子方才站定。 “师妹,算了。”有年长的师兄劝道。 “你是不是找死,敢动我小师妹!”也有阿谀取容的弟子抽出长剑装腔作势。 胖丁焦与等人不甘示弱,皆自拔出兵刃。 “你们是不是活够了,敢对我家少主无理!” “少主?就她?”女子站稳,抖开身边人扶住她的手,“她是哪个门的少主,你们倒报个号来听听!” “我们是——” “胖丁。”姜梨拦住她,再次欲走,王环衣仍是不让。原本就被家里娇惯的没边,如今在一众门派弟子面前失了脸,更来了脾气,一招星云移步袭入近前。两人空掌对招,姜梨只守不攻,十招过后王环衣急了,欲拔峰眉,刚亮出三分剑身,便觉手腕一痛,被一股外力逼得将剑扣了回去! 姜染平淡收势。 “王小姐莫要咄咄逼人,再闹下去,我可就不让了。” 姜梨握住剑柄半侧过身看她,身后是已现对战之势的童宗弟子。本就用来伪装的粗布外衫稍微有些松散,在狂风之下露出一阙宗服衣料。 王环衣忽然盯着她的衣服不动了。 “宝相龙雀纹,你们是雾渺宗的人?!” 宝相龙雀是雾渺宗绣在宗服上的纹路,他们这一派虽不参与江湖事,江湖人却常将他们挂在嘴边。名声不算太好,归纳总结,无非离经叛道,不听江湖诏令两样名头。他们认为邪魔外道的,他们交为知己好友,他们认为名门正统的,他们不屑一顾。便是这次要去拜访的盘月真人,在他们眼里也是不在正路的狂悖之徒。 而被他们误解之事何止一桩。 雾生山有红果,白水煮过之后便似一锅稠血,其实那果味酸甜如酱,是他们最爱的零食。有次被人撞见吃红果,未过多时便传出雾渺宗弟子以人血为饮的传闻,再后来又被添油加醋,变成了以人肉为食,渐渐便成了不善一类了。 “雾渺宗?!”门内各派弟子倾巢而出,这次不再旁观,而是有了一致对外的警惕之色。这个以邪妄狠厉著称的门派,一直是他们心中又惊又惧的异类。 “原来是雾渺宗少主,难怪内力如此惊人。”羽西剑掌门王常与踱步而出,向来自诩剑宗正统,自家女儿技不如人,落了下风,若是被正道大家教训便也罢了,偏是被江湖视为邪路的雾渺宗。 姜梨静待他的后话,王常与未等来一番你来我往,心道这丫头倒不客气,索性开诚布公。 “小女武艺不精,三年前才开始练剑,今日既然巧遇,也算一场机缘,若少主不弃,与我大徒弟冯檐极切磋一下如何?”
第50章 满饮山河 他要替女儿出头,不止为这一场败落,而是要找回羽西剑宗的面子,姜梨那时只有十二岁,王常与的徒弟却已经成年。难得他还顾及着老脸,没说由他与她对战。 “王掌门口中的切磋,还真是给足了我们雾渺宗面子。”姜梨嘲讽一笑。 王常与对此早有应对,“少主莫要自谦,江湖皆知雾渺宗少主是位武学奇才,十岁就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王某让拙徒对阵,还怕怠慢了少主。” 随行而来的师兄木兆担心姜梨冲动,拦了一步,姜梨摆摆手。 “王掌门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她确实将九影心法修至大成,但她的成并不稳定,此心法偏于刁钻一类,三个月前刚因速成太快走火入魔过一次。出门前太师父曾再三叮嘱,如非遇到非常境况,绝对不能全力出手。 “可惜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多做停留,下次若再有机缘,再比不迟。” 姜梨起手一礼,带人再次欲往咸山道去,王常与的徒弟冯瞻极已在王常与授意之下凌空一跃,挡在了她面前。 羽西剑宗弟子无声围阻上来,其余门派弟子也暗暗将他们围做了中心。姜梨不知道,那一年的江湖大会是最“诸神辈出”咬尖争强的时刻。羽西剑宗势力鼎盛,甚至有与天下令平分天下之意。雾渺宗是江湖邪派,武功更是被传得亦鬼亦神,王常与口中的切磋,既是讨回面子,也是要借此事在众门派面前扬威。 去路已截,摆明不肯善了,雾渺宗今次只有十六名童宗弟子并两名成年师兄,姜梨环视四周,对方人数众多,不宜硬拚。 “是不是打完就能走。”她看回王常与。 “少主!”木兆师兄面露焦急之色。 “当然。”王常与舒眉展目,得偿所愿。 “好。” 姜梨接了,其实胜算不多,身体还在恢复,不宜大动内力,焦与胖丁等人极力劝阻,她应了对战,便不肯再退。 她说,“我不懂切磋之法,自小学的就是搏命招式,比武有生死,今日既是羽西剑掌门主动邀战,那么规矩,应该按我们的来,生死——” “勿论!”王常与眸色一深。 十二岁的少主气势如虹,宽衣解带,脱下掩饰身份的外衫,露出独属于雾渺宗的宝相雀纹宗服,素袍一抛,震出鬼刃。但见那剑被她反手而握,屈膝起肘! 那个年纪的人,有那等气派担当的委实不多,连胜券在握的王常与都暗暗收紧了拳头。 一场比武打得天昏地暗,羽西剑宗绝非等闲之辈,被王常与拎出来与她对战的,更是门中剑法最盛的翘楚。雾渺宗有九影心法,羽西剑有万剑归宗,弟子冯瞻极气如浩海,手持名剑故笙,以内力见长,一人便可操纵九霄剑阵。姜梨手持鬼刃,以快见长,追风逐电,恍能幻生九影。可惜内力半数大损,实难全力对敌,三十六招之后,姜梨渐落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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