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人人都来乐安转水路,那乐安城就热闹了。 他最讨厌的就是热闹。 留下六具尸身,主仆二人便从时风楼里出来了,付锦衾这人讲究,不喜在外面留宿,尤其这类开在官道旁的客栈,车马太多,难免嘈杂。 时风楼掌柜孙夺眼见这两位大有吃夜而行,驾马而去之势,连忙追出来劝道,“晚来风凉,恐冻到阁主,还请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吧。” 时风楼亦是天机阁据点之一,楼内上至掌柜下至伙计都是付锦衾的人,否则他这般大张旗鼓的在官道旁杀人,谁为他料理后事。 付锦衾跨坐到马上,轻飘飘垂下一道视线。 “地方又吵,饭又难吃,好意思留我!” 他手下这些人,没一个是做生意的材料,甭管客栈还是点心铺,尽数都是赔钱买卖,除此之外,他还有药铺,镖局,古玩行... ...都不赚钱。 “那您,路上小心。”孙夺不敢再留,僵着脸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眼睁睁看他骑马走了。 与此同时,正有一对师徒自官道处踏雪而来,师者已近不惑之年,是位两鬓混杂银丝的中年男子,衣着颜色却不服老,穿了一身夜里也嫌招摇的勾云纹锦紫长袍。 女子则是南疆打扮,额前坠着一排银饰,衣袖领口都绣着繁复的花纹,面貌看不真切,只在面纱之下露出一双媚如柳叶的眼睛,腰间铜铃十分显眼,每走一步都晃出悦耳的“叮铃”。 两人步伐太迟,未能赶上方才那出大戏,只远远瞧见付锦衾等人离去的背影。 女子语带笑意的说,“师父您看,那位绝尘而去的公子,定然生了副朗如明月的好样貌,单瞧背影便觉气质不俗。” “不俗?”中年男子音色幽幽,“你可知此地常来常往都是些什么人,官道,商道,江湖道,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狠主。” 女子有心问问,那您猜对方是何来路,男子已转了话锋,“让你寻的人寻到下落没有。” 提到此事,女子就暗自头疼,音量也跟着细小,“莫说是她,便是您说的,她身边的那几个都没捞到影子。”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蹙过身来看她,有风从层叠的山松中穿行而过,雪地里只有两排深落进雪里的脚印。 女子知道这是师父发怒的前兆,慌忙垂首道,“徒儿再命人去寻。”话毕偷眼观瞧,见师父神色稍缓,才轻声道,“但是师父,徒儿实在有一事不解,若这人一直寻不到,不正合了您的心意?从东边回来的人说,暗伏在路上的司乘派掌门武正岂被杀了,她的人也折的只剩下五个,这么一场恶战下来,若真伤着被找回来。”她略作停顿,“是治,还是不治?” “旁人觉得我有二心,你也觉得如此不成?”中年男子眼含警告地看了女子一眼,看回漫天风雪,“这些年,我兢兢业业辅佐在她身侧,没人比我对她更衷心。她活,我鞍前马后,她死,也得送主长眠。” 何曾是她想的那般简单。 倒也是了。她不在门中,怎会知道那个人的可怕。那人岂止江湖人闻之胆寒,便是门内之人,又有几个,敢直视她的锋芒。 两人越走越近,已有时风楼的伙计打着招呼迎上来了。 女子转而扶住长者,笑问“可有上房。”他们需要在此留宿一夜,等其他人前来汇合,分下任务再做下一步打算。 伙计歉然一笑,“上一位客人刚走,若是不急,还请两位楼下入座,用过饭后便能收拾得当。” 楼上那些尸体很快会从密道扔到后山,今夜的雪,很大,至明日清早便会彻底盖实。至于后续,二楼洗刷血迹的伙计正在悄声问孙夺,“阁主这次打算用谁的名号掩下此事。” 假图被他带走,总会有人寻着孝义六杰的脚步找到玉宁。这图一日没有下落,便一日是个祸患,六杰因谁而死,图又被谁所拿,总要有个去处。 孙夺道,“你没见阁主今日用的是琴?五峰掌严万里就擅用琴弦杀人,这几个人头显是要记到他账上的。” 伙计恍然大悟,“如此一来,纵使有人寻到尸体,追踪假图,也会转追严万里而去。阁主真是事无钜细啊!” 孙夺表情有些不自然。 严万里是付锦衾师兄,因少时爱游山玩水,不常在阁中走动,因此阁中少有人知他是本派中人。此人轻功见长,脚程极快,以至于付锦衾很喜欢“借他的手”杀人。从被嫁祸开始就没回过家,今年都五十六了。 多可怜呐。
第12章 付锦衾与狗 从玉宁到乐安需要两日路程,路上风雪太大,主仆二人返回乐安时,皆是一身化不去的霜雪。 听风守在付记门前探头,遥遥看见二人驾马而归,连忙迎上前去,“公子怎地这样就回来了,快进铺里扫扫风尘,暖暖身子。” “外头总不及家里好。”付锦衾翻身下马,让听风接过缰绳,人却习惯性地朝对门扫了一眼。 争抢假图的人不足为惧,反倒是这个住在他对面的邻居,常叫他—— “这是什么意思?”付锦衾原本已经迈开的脚忽然顿住,重新将视线落到酆记紧闭的大门上。 “这是。”听风咽了一口口水。酆记门上有张裁得很大的“封条”,斜切两扇门页,若非是白底,会以为是张贴歪的春联。 听风窥着付锦衾脸色道,“这是姜掌柜让人贴的。她那边的伙计说她病了,这辈子都不见客,不管是您还是... ...狗,都不用来探望。” 说完以后噤声。 付阁主是何等人物,天机阁是何等份量,纵使神踪不定,罕有人见其真容,也被众派忌如神殿高台,何时与狗相提并论过,这点别说付锦衾,连守在付记的暗影都觉得接受不了。 “她这次又是让哪头驴踢了?”付锦衾问听风。 “大致是。”听风花了一点时间跟付锦衾解释张家毁约的事,门外的雪一直下,渐渐将三人的头顶都染白了。 一刻钟后,酆记门上咬着元宝印的铜面门牙,不疾不徐地在门上叩了三下,焦与循声开了半扇门页,在叩门的折玉、听风身后,看到了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却勾着嘴角的付锦衾。 这位爷不知打哪儿回来,戴着风帽,身上披着蝠翼缎金呢披风,帽子上都沾着厚密风雪。 焦与没料到付锦衾会在时隔几日之后亲自登门,愣了许久方迟钝道,“付公子,您来了。” “唔。”付锦衾拾级而上,“来看看人还在不在,用过药了吗?” 石阶上的风拧着旋儿的在他脚下打转,焦与莫名觉得身上发冷,硬着头皮胡说八道,“用过了,一连吃了好几日,现今看着倒也有些颜色,只是身子骨还不大好。” 付锦衾径直往铺子里走,明显是要亲自“看看”。 焦与抓着门页踟蹰。 对于付锦衾这个人,他其实是有些忌惮的,说不上为什么忌惮,只知此人轻易不能招惹。江湖人看江湖人是另有一番计较的,付锦衾身上没有江湖气,也没有富家公子的轻浮,一应身份在乐安都有迹可循,他暗自查过,依然觉得看不透此人。 “付公子,我们掌柜的还没大好,之前便嘱咐过不让您来探她,担心过了病气。” 姜染成为全城“狗不理”的时候,只有付锦衾肯搭理她,这会子人来了,焦与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好意思将人拒之门外,嘴上又少不得要拦阻。 “她倒是会为我着想。”付锦衾如过往一样进了二门,步子迈得不急,话也说得和缓,背影却是不容置喙,至于左右为难的焦与,自有折玉听风应付。 三人在门口僵持,刚买了一吊肉,准备送到后厨剁碎的童换一看势头不对,拎起裙子,拔腿就往后院报信。可惜这人速度虽快,嘴皮子却跟不上脚程,一句‘掌柜的,债主子来了,您再不跑就完了’烫嘴山药似的在嘴里倒腾了几个来回,楞憋成了一句—— “来,你完了!” 姜染正坐在棺材上望天,闻言猛地看向童换,露出一脸不可置信,“你说谁完了?” 她都这样了还能玩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想干了吗?小跑进来给她添堵。 “不,我,我...是说。”童欢连比划带结巴,越急越说不出口。 “你刚说谁来了?”姜染替她回忆。 “对对对... ...”童换急得跳脚。 “对谁?”姜染听得也急。 “谁知道谁来了,竟让她吓成那样。” 听童欢说话得用点好耐性去换。付锦衾缓步从月亮门外走进来,先童换一步回答了姜染的问题。 姜染脊梁骨一僵,继而觉得,整颗心都快沉到胃里去了。 我确实完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后院茶花树下置着一把太师椅,付锦衾解了披风上的素绒领扣,靠坐到椅子里,偏头看她,“你大好了?” 外头的雪停了,他却沾着一头霜白,神色上看不出好坏,反正没笑模样。 姜染倒吸一口凉气儿,说,“没好,腔子疼得厉害。”捂着心口从棺材板上跳下来,手脚都不大听自己个儿使唤。 童换上前扶了她一步,她还不记她的好,胳膊肘一抖,让她该干嘛干嘛去! 这铺子里嘴皮子利索的不在少数,怎么偏就是她跑来跟她报信,她刚才但凡多憋出一句债主来了,她都来得及跳墙跑! 童换心里也不痛快,心说这不成狗咬吕洞宾了吗?消息没带到,我人是不是到了,到了以后是不是张嘴了,张嘴以后你没猜出来,“怪,怪,怪,得了谁。” 这话她没当她面说,拎着肉从院里出来,快走到厨房才念出全句。 与此同时,她家主子正在费力挖空自己的脑子。债主子上门,是该选择无赖到底,还是含泪叫穷。她没这方面的经验,慢腾腾挪到他跟前,没着没落地一蹲,递给对方一个黑漆漆的脑瓜顶。 但这脑袋很快又抬起来了,不知转了几道弯,抬起胳膊拂他头上的雪,话也说得非常慇勤,“怎么下这么大雪还过来了,底下人没眼色,连个手炉子都没给你拿。我听你铺里的人说,你前几日出城去了?没歇脚就到我这儿来了吧。” 雪花遇手就融,反而打湿了头发,她改拂为梳,原本打算先礼后兵,没成想力气用得太莽,刚一上手就抓断了他两根头发。 付锦衾拨开她的手,袖子扫过她的鼻尖,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担心你一病不起,见不着了,就来看看。” “哪有那么严重。”她耸了耸鼻子。 他袖笼里有香味,似松似檀,挺沉静一番滋味,她耸着鼻子凑近,想要闻闻是什么香,却意外有了一点新发现,攀着他的胳膊问,“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 她对这个味道很敏感,说不清楚原由,反正一闻就知道是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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