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周望着各州郡将领离去的背影,声音沉沉:“如果你昨日留住宜都王,奉他为正统,以‘废昏立明’的名义就地整军攻打京城,那各州郡的将领还是有几率留下的。” “我知道。”秦姝调转马头,神色释然,“但此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是下一个当今陛下?一个自幼驻守地方的郡王, 竟能悄无声息地跨过沿路各个关卡, 只为了请命去会稽平乱?其心如渊, 我赌不起,我朝臣民也赌不起。”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了然于心。 许青霄踏马而来, 抱拳道:“小殿下, 前面不远就到京城了, 属下这次是否带着金武军继续留在京外,掣肘那些不轨之徒?” 秦姝遥遥望了眼那已在视线中的京都城墙, 音调潇洒快意:“这还掣肘什么。” “该被掣肘制衡的人,不是已经在京城等着了吗。” “召集九层台在京外的所有金武军, 一日之内入台待命,不得有误。” “是。”青霄道。 “青霄, 你就安心回京都吧,陛下还等着封赏你、接受你的投效呢。”女子唇角弯弯。 许青霄闻言顿了顿, 再度垂首恭谦道:“青霄全听小殿下吩咐。回京城也好,白羽和鸣泉都不在了,属下若能在您身边护卫着,心里能安定许多。小殿下回去后也不必整日担惊受怕的,属下决不让歹人欺辱您分毫。” 秦姝朝着魁梧男人笑嗤一声,双腿踢了踢马肚,战马的步伐瞬时加快,落下许青霄等人不少。唯留下高扬的尘土和那句洋洋洒洒的女声:“京都嘛,安全着呢。那么安全的地方,谁会怕啊——” 全军除去十万左右从地方遣调的军马,剩余的不到五万人其中有六成是常年在京都郊外的驻军,驻军行至城门外便无权再往前一步了。入京的军马便只剩下从城内各营抽调而来的精锐,其需押送敌方俘虏战将,与己方的将帅一同在京城主街道领受百姓的欢庆。 “诶你说,朕今日穿这件可好?一会儿阿姝接受了百姓朝贺,该抓紧进宫见朕了,朕得好好选个衣服才行。” 刘笙一面说着,一面“嘶”了声,瞧着双手呈上华美衣物的宫女喝道:“你们今天准备的这是什么破烂东西!怎么个个让朕瞧不上眼?” 宫女狼狈地跪在地上,哆嗦着回话:“婢子死罪,陛下息怒。” 尹清徽倚在一旁悠闲搭腔:“陛下再挑挑,时辰还早着呢。” 刘笙大手一摆:“你不懂,阿姝最不喜欢人多的大场面,定会加快脚程的。哦对了,萧鹤明进宫了吗?你快去传他,不然一会阿姝要杀你,朕可不会拦着。” 尹清徽挑眉笑道:“陛下真是偏心。今天是大日子,萧大人已经带领百官在金銮殿候着了,耐心等着陛下和班师回朝的将军们呢。到时众目睽睽之下,长公主还真能杀了臣不成?” 刘笙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不予否认,转头朝地上磕头的宫女道:“朕记得,边塞有一种衣服是人皮做的,很是稀奇。去,把参与缝制今日这些衫子的人都杀了,用这些废物的皮子先试试,反正活着也是浪费口粮。” 宫女强撑着应道:“遵旨,婢子即刻去办。” 那奴婢竭力稳住四肢,以求起身时不要因哆嗦而摔倒,可还是在站起身后往后倾斜了一瞬。虽然心中大感不妙,但四下无声,她仍是侥幸地继续朝后退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快了,还有一步就要全身退出这大殿了,却听刘笙冷不防地唤道:“站住。” 刘笙踱步而来,大手倏然揽住那奴婢的腰身,缓缓摩挲几下才道:“你和阿姝的身段有些像呢。” 宫女浑身冷颤,脑中只留一片白。 刘笙好性儿地松了手,叹道:“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一旁的尹清徽通晓其意,朝宫女摆了摆手,宫女这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这个地界。 “陛下,项安长公主在殿外求见。”门口的太监禀告道。 “这么快就到金銮殿了?”刘笙有些意外,转而朝尹清徽笑道:“那岂不是直接对上了萧鹤明?秦姝定然知道他才是你真正的主子的,这下有好戏看了。” 尹清徽无奈拱手:“臣与萧大人的主子都是陛下。陛下可莫要再开臣的玩笑,臣惶恐。” “陛下,长公主不是在金銮殿外,是独自来了紫云殿外,正等着陛下宣召呢。”太监又道。 刘笙戏谑地瞧尹清徽一眼,朝外头道:“如此,快传阿姝进来。” 那一袭白衣的女子随着传令声踏风而来时,尹清徽敏锐地蹙了蹙眉,这杀气...... 女子移步至殿中,抬手叩拜的动作一 气呵成,声音朗朗:“臣秦姝,叩见吾皇万岁!” 刘笙几乎是在她张口前就倾身去扶的,奈何对方是铁了心要把礼做完,刘笙便也不勉强,生等着人尾音落下,才再度使力,托着女子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一别半年,阿姝怎么又瘦了。” 秦姝抬眼望他,目光灼灼,“世事残酷,臣吃不下。” 刘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一笑道:“无妨,回了京都就可以安心用膳了。朕早就猜到你不会和军队一起在街上与那些百姓假笑,就在这等着你来呢!时候还早,不如你先在宫里用了饭,一会朕再陪你去金銮殿,可好?” 他说着就朝门口招呼着太监去准备,想拉着她一同坐下时又忽然道:“呀,阿姝回宫之后还没更衣吧,穿得这么素净做什么?朕看还是鸢尾蓝和桃红色更能衬我家阿姝的美貌。来人啊,把朕为阿姝备的衣裙拿来。” 秦姝凌厉的目光扫过自己被捏住的手腕,不客气的将对方的手拨下去,直视其目道:“臣不该穿一身素色吗?” “阿姝?” “臣在北境为国家抵御外敌,臣的妹妹却被人在宫中秘密处死了。”女子口中发出的每个音节都无比清晰,“北境凶险万分,京中却断了给我们的粮,为了早些击退魏军,臣身边的白羽也命丧沙场。臣心中如此悲痛,却连穿一身白衣的权利都没有吗?” 刘笙为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愣怔了一瞬,只一瞬便想清楚了,当即摊手笑道:“你看,我就说什么都瞒不过你,原本朕想将岳听白的事先压一压,免得扰了你打仗的心情,这不还是叫你知道了。” 他顾自坐下来,食指叩了叩桌子示意女子也坐,继续道:“那都是误会,朕是知道她对你来说有多重要的,怎么可能故意下令杀她,都是误会罢了,是天师手快,你若是不甘,朕叫天师赔你一只手可好?这下阿姝可解气了?至于粮草的事儿那就更......” “解气什么?”她并不顺他心意坐下,甚至在垂眸睨着他,“他杀了岳听白,他杀了我妹妹!她原本马上就可以跟我一起走了,我答应你的事明明很快就要做到了!她在皇宫里,陛下就该负责她的安全,这是陛下答应我的!是你答应我的!” 刘笙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歇斯底里。 但是出奇的,他心中竟并没有丝毫的生气。 意识到这点,刘笙忍不住地笑了。他站起身来,伸手想要拨开秦姝额前的碎发,又意料之中地被对方推开手,刘笙道:“阿姝气得好,这事是皇兄的过失,真是该罚。” 秦姝冷冷笑道:“陛下,你还真是......” “不如阿姝扇我个嘴巴?这样可能解气了?”刘笙打断道,“这件事是你受委屈了,皇兄任你处置。” “你还真是令臣意外。”秦姝面无表情道。 “啧。”刘笙为难道,“那阿姝说,想怎么着?” “把尹清徽交给我。”女子的手指准确指向后方角落处的那人,“交给我。否则我不死不休。” 刘笙半眯着眼,“天师是萧中书令献上来,要留在朕身边服侍的。阿姝想要,朕倒是舍得割爱,就是不知道他的旧主萧大人肯不肯了,萧大人与阿姝都是刚刚平定战乱的国家功臣,阿姝消息灵通,应该是有所耳闻的。” “无论他的旧主是谁,今日我只想要他死。”秦姝咬紧牙关,恨恨道:“萧鹤明献上这么个张嘴咬人的狗,臣不追究他的罪责他就该谢天谢地了,怎敢妄言天家之事?皇兄,我只要他死!” “天家事?”刘笙找到自己在意的字眼,似笑非笑道:“阿姝以臣自居多年,鲜少把自己当天家人呐,今日竟然转性了。” “只是阿姝知不知道,天家人,除了出嫁之外是不可离开京城的。” “阿姝这次是......想清楚了吗?” 秦姝死死盯着他的眼,“怎么,陛下是想要臣以公主名义与谁和亲吗?” “当然不是!”刘笙果断道,语气甚至染上了愠怒,“朕怎么可能要将你嫁出去!朕想要你留在京城,留在朕的身边,只要你应了我,从今以后......” “陛下!”尹清徽猛然喝道。 刘笙的话却没停:“从今以后前朝后宫,这整个刘氏江山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尹清徽,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秦姝倏尔笑道:“陛下是最懂得交换条件的,臣妹佩服至极。” “你不愿意?”刘笙反问道。 “对,我不愿意。”秦姝平静道:“你我最初的约定,是我帮你政由己出,你叫他治好我妹妹的病,且放我二人远走高飞。如今祁牧之死了,顾琛为官忠厚可堪大用,谢骁虽立功保命但也难逃当年叛国的嫌疑,有这把柄在手,陛下何愁拿捏不住谢家?你最开始想要的政由己出不就是如此吗?我哪一点没有做到?杀人偿命,是他尹清徽欠我的!臣本就不该再付出任何筹码!” “秦姝,你就这么想走!” “陛下一言九鼎,难道不该履行自己的承诺吗!” 尹清徽看准了时机,突然出声道:“长公主殿下,您是否要好好回想一下,祁牧之的死和谢骁的罪,当真有您一分干系吗?据微臣所知,这两事不仅不出自您的手笔,您还在中间多次阻拦啊。” 如愿得到秦姝的眼刀,尹清徽便知自己戳中其痛处,再度拱手佯作谦卑道:“殿下当初明明是答应了陛下,要一心帮陛下做事的,甚至声称要用顾琛与谢行周架空祁、谢二人,可事情如今进展得如何了?那顾琛自打领了祁牧之的尚书令差事,成日里便是和孙无忧大人作对。孙大人为陛下和京都考虑,建议先停止对北边流民的安抚,顾琛却在朝上与御史台联名上书抗议!顾琛这般行径,就是长公主口中的臣服吗?” 秦姝讥讽道:“尹清徽,你是不是搞错了,顾琛效忠的是陛下,不是孙无忧。他与孙无忧政见不同难道不该上书?这前朝只能容得下孙无忧一家之言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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