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的台间如实答道:“殿下伤得厉害,回屋歇下了。” “肯定是宫里那帮庸医没有好好给殿下诊治,我上去看看!” 簪月话音未落,便见着谢行周从楼梯拐角处下来,谢行周拦着她的去路,“阿姝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剩下的便是静心休养。她刚刚睡下,还说,叫你我再去审一审萧鹤明。” 簪月有些纳闷,“已经审了两次了,他不是死活都不招吗?今日有什么不同吗?” 谢行周与她擦肩而过,先一步朝地下走去,“今日,确有些不同了。” 刑牢里,身上挂着彩的萧鹤明听到声音,掀了掀眼皮,“又是你们俩。我的好外甥,你什么时候能明白,我这时将你想知道的全盘托出无异于自掘坟墓,你舅舅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 谢行周垂着眸,面上疲态明显,“我早就明白你为什么不招,你不光是想保你自己的命,更是在拖延,你知道陛下会驾崩,所以想趁着这个混乱时期等外面的心腹来救你。即便无法硬闯九层台,他们也可以联名上书,说皇帝并非你所杀,将你的罪名洗清,以图谋用舆论救你。若你的命真的无法救,他们也可煽动人心,你的子嗣心腹会再次发起兵变,你萧家的辉煌大业仍有机会实现。” 萧鹤明颇感意外,盯了谢行周良久,才道:“我的外甥长大了,竟如此聪明。” 谢行周叹了口气,道:“舅舅,你的算盘空了。” “哦?” 谢行周道:“宜都郡王已经入宫准备继承大统了,他认定是你杀了皇帝。你的命,无论如何也留不下。” 萧鹤明怒极生笑,“秦姝的动作竟这般快?是早就选中他了吧。” 谢行周知道他为何没有太大波澜,又道:“你一直想借着晋室旧部的名号站上那个位置,多少官员都是靠着这个才投奔你的。但你知不知道,司马皇后今夜懿旨,宣称你借晋室之名谋逆全然是为了一己之私,与晋室无关,还称她与晋室将终生维护宋王朝的统治,以王朝稳定为重,无任何夺权贪念。” 他望着萧鹤明逐渐扭曲的神情,诛心道:“此诏之后,你的子嗣、部下,再也没有希望打着复晋的旗号谋反,那你猜,你的心腹还会留下几个呢?” 萧鹤明几乎目眦尽裂,“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谢行周扯了扯他身上的铁链,像是讽刺他试图挣脱铁链的不自量力,“山穷水尽时,人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一旁抱肩看戏的簪月冷笑道:“萧鹤明,你也就今日一次机会了,说出我们想知道的,我主子一高兴,还能向日后的陛下求求情,保你儿孙性命。错过今日,就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萧鹤明挣扎得筋疲力尽,目光呆滞。 他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了。 也许,真的到了……为子孙后代最后一谋的时候。 他缓缓抬眸,看着眼前那个青年男人,男人连着几天跟自己耗着,发丝凌乱了,连胡茬都长出来不少了。 都快不像自己印象中的小外甥了。 “行周啊。”他说,“舅舅还能信你吗。” 谢行周淡淡应着,“能。” 簪月偏头与谢行周对视一眼,两人皆清楚,萧鹤明终于能把那段秘密交出来了—— 十四年前,先帝已在晋朝掌权,如若灭燕一战先帝得胜,便会彻底掌握晋朝军政大权。萧鹤明一党不愿意助长先帝之势,故而将手伸到了先帝信任的谢骁将军身上。 当时,谢骁作为灭燕一战的先锋军将领,正要前往通阳关,以直捣燕国。而谢骁当时的夫人——萧云瑛将军,路上因为孩儿发热昏睡不醒,这才落下队伍,想着在临近客栈休息一晚再缓缓前行,却不想等到了自己的兄长萧鹤明的军队。 好巧不巧,她欲敲开兄长房门打声招呼时,听到萧鹤明正与心腹商议着在通阳关内与张弛和燕国人合吞谢骁的先锋军。还不等她作何反应,便被耳力极好的萧鹤明发现身影,他将萧云瑛和谢行周禁锢起来,云瑛将军以命搏杀才冲出重围,带着孩儿在路上奔袭之际却再次被尹清徽截杀。 当时,是萧鹤明拿着临出征前妹妹送与的小小药丸,递给尹清徽:“这是我这小妹刚炼制出来的,她管这叫……龟息丹?听说有假死的功效,就让她自己试试药效吧,生死由命,这也算是为兄对她的仁慈了。” 萧云瑛携带幼子,不敌尹清徽。尹清徽善毒,将毒药与龟息丹一齐打入萧夫人喉中,萧夫人剩最后一口气,策马挺到了谢骁将军的营帐,只来得及说一句:速速改道越阳关。便“撒手人寰”。 谢骁悲愤,改道之后却收到先帝军令,急速前往南燕直取都城,时间紧迫甚至来不及有时间主持葬礼与安葬入土,这时萧鹤鸣倒是来装起了好人,偷天换日将人带走。云瑛将军醒后武功俱废,虚弱不已,被这老东西安置在故居后面的一处小院,囚禁了这许多年。 谢行周听得一阵沉默,揪着萧鹤明的领子抬手便要打,簪月却忽然朝前一扑拦住谢行周的动作,朝萧鹤明问道:“这位云瑛将军,在被你囚禁后,是否有……逃出来过?” 萧鹤明闻之蹙眉,“你怎么知道?” 簪月有些恍惚,“我也会……龟息丹。那个药方,就是年幼时一位妇人交给我的……” 谢行周不可思议道:“你竟认识家母。” 簪月摇摇头,“我其实,并不知道她的姓名。我幼年靠采药为生,正巧遇到一位流落到我们山庄的落魄妇人,我看她是外乡人,又体力不济,便将她安置在山间一处僻静山洞里,每日给她带些吃食果腹,她为了感激我,教了我一些制药之法,说是等身体好了便回京找她孩子和丈夫。后来,似乎有仇家在到处寻她,她怕连累山庄,把药方给我写下,说可以此安身立命,便独自离开了。我一直以为……她早就回京找到她的孩子和丈夫了……” 少女的眼眶渐渐莹润,望着谢行周诉说道:“后来我家遭难,我真的是通过这张药方才被先帝带走,即便后来我武功不及九层台的同僚,先帝也总是宽恕我……我一直在心中念着她,以为她有了更好的人生,没想到她竟然一直……” 没想到,这段缘分要靠这样的境况来续。 谢行周勉强镇定地问萧鹤明,“她在你萧家故宅后面的小院,你保证,对吗。” 萧鹤明拂开他的手,笑得轻松,“行周,放心 。我已经没什么筹码继续跟你赌了。其实,即便不为保护儿孙,我在临死前也会告诉你她的下落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看着她去死……” 簪月在次日向秦姝表明,想与谢行周一道出京去萧家故地接萧云瑛时,秦姝忍不住一乐。 “这是好事,也是要紧事啊。你这么畏畏缩缩地向我请示,不知道还以为我有多凶呢。” 簪月抱着阿姝的胳膊摇了摇,“我这不是担心,殿下身边离不开人嘛。再说我可是九层台的人,没有殿下的令旨,我怎么敢……” “有什么离不开的。”秦姝弹了弹少女的脑门,“云瑛将军巾帼英雄,在战场上救下过无数军民,却被其兄囚禁这许多年。别说由你二人去接她,就算是派一支金武军去接,也是合乎情理的。” 簪月眉眼弯弯,“那我走啦,真的走啦?” 秦姝点点头,轻轻抚去少女面庞上喜悦的点点泪珠,长叹道:“阿月长大了,万事已经可以由自己做主啦。” …… 半月后,刘澈登基,首次上朝便提议重新处理流民事。簪月除逆有功,成为九层台新任的当家人。 萧云瑛回京后,没有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和往事,簪月认了她做义母,将她安居在九层台,打算终生奉养她。 阿姝身上的伤也养得好许多了,开始和谢行周着手收拾行囊离京的事。 其实,萧夫人回来后,谢行周确实踌躇是否该多在膝前尽孝一些时日,只是萧母生性洒脱,听到谢行周的顾虑后狠狠给他一个爆捶,“你小子,守着我?你想太多了吧,有这闲工夫不如替老娘跑跑腿,办一张可以游遍四海的文书给我,被关了这么多年,我早就头顶长草、迫不及待要闯荡江湖行侠仗义了,再不闯荡我就老了!” 谢行周一阵无话,只当她是故意让自己安心的,结果第二天就见着九层台多了好几套江湖医师的水墨长袍。 谢行周:? 萧母:“请我最爱的行周孩儿定期与我保持书信联系,给我寄银票来。” 谢行周:“你都医师了,还需要我给你银钱?” 萧母:“你懂什么叫行侠仗义吗?你看你看,没有我的教诲是不行的吧?你那个爹我都不想多说……” 最后告别的那天,萧母还是说了句心底实话:“你从小锦衣玉食,那不仅仅是受到我和你父亲的俸禄的供养,更是受到了天下人的供养,如今你满腹才学,若不能用于治理乱世,怎对得起那些深受苦难仍要供养整个国家的百姓?” 谢行周抿唇淡笑,回首牵上阿姝的手,点了点头。 阿姝永远记得那个艳阳天。 她一大早便换上准备好的青衣,欢欢喜喜地踏出房门准备让大家看看是否妥当,迎面便撞见了来送她的卢棂。 “卢夫人,好早呀!用饭了吗?” 卢棂笑得温柔,拉着她回梳妆台前坐下,拿起案上的木梳,像个认识许久的长辈那般,轻柔又仔细地为她梳着头。 阿姝腼腆一笑,“被夫人发现了,我确实不大会梳头。” 卢棂垂着眸,似是不经意地说:“殿下这样爱美之人,出了远门,该怎么办呢?这样的苦,又为何要去受呢。” 阿姝微微敛了笑意,透过铜镜去瞧对方的神色,问道:“夫人读过《桃花源记》吗?” 卢棂点点头。 阿姝说:“我相信,这世上向往‘桃花源’的,一定不止陶渊明一人。” 卢棂叹了口气,“旁人只是向往,殿下可是要抛去一切去追逐,两厢对比,显得殿下格外的……” “少年心性?”阿姝笑道。 卢棂被她的直率逗笑,而后又道:“并不是妾身太过古板,只是如今正逢乱世,殿下就这样将到手的一切权力抛下,很容易面临险境,这是何必……” “我知道拥有权力会有多舒坦。”秦姝回首,正视着对方,窗外的阳光几乎要穿透她的身体,将她整个人都托举在日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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