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月耸了耸肩表示了解, 却忍不住道:“你姑姑每次碰见你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你还费心给她做衣裳...顾府早年与先帝有交,如今成了富贵人家, 她一个贵妇能缺什么衣裳呢。” 听白也不烦恼, 只垂眸去叠她 的衣裳, 含笑道:“收留养育之恩,实难回报。” 簪月点点头, 又去坐在她的塌沿上与她闲聊,“你不说我也知道, 她没个好脸色,是因为不满主子将你接过来, 觉得没个女孩子家的好前途。” 听白闻言抬眸,眼睛亮亮的, “原来你知道。其实她也是担心我的安危罢,阿姝的路在她眼里,无异于刀尖舔血。” 簪月追问道:“那你呢,你也这样觉得吗?” “是。”听白认真道,“但只要能和阿姝一起,刀尖舔血我也愿意,姑母不满我也顶着。” 她紧紧握着簪月的手,“阿姝对于我姑母的态度并不知晓太多,明日你陪我回顾府的时候,即便见我遭了冷眼,也请不要告知阿姝。” 簪月蹙眉,“阿白你如今是九层台的人,她若是做得太过,可就是对长公主不敬。” “我也想尽力承担一些。”听白道,“我少时受她养育,长大了却不肯听她的话,那些本就是我该承担的。我与阿姝相依相靠,不需独行却需独立,我该承担我的那一部分。” 末了她又叮嘱,“不要与她言说,这是咱们的秘密,好不好?” 簪月缓缓点头,思绪飘零至自己年幼时,也是有那样一位对自己有着收养传授之恩的妇人,不知若还有缘得见,她是否会满意自己如今的作为。于是喃喃道:“好。” 日月更替,晨间的独特气息萦绕在长街上每个人的鼻腔间,饶是岳听白早就适应了建康的冬日寒风,却还是料不到,自己只在顾府的门外头站了两刻钟会被冻僵成这样。 簪月偏头盯着少女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心中怒火难捱,抽出腰间的长鞭便直朝那紧闭的大门而去。听白欲要拽她,却因僵硬而一个踉跄,只眼睁睁瞧着簪月扬起胳膊,紧接着是那鞭子触及红木大门的一声闷响,顾家大门上赫然出现一道鞭痕。 “姓顾的,若是我家姑娘在你这门口出了什么事儿,陛下和长公主怪罪下来,你顾家得掂量掂量要用什么抵!” 大门“吱呀”一声启开,里面走出个垂首落眉的老嬷嬷,嬷嬷朝二人俯身一拜,才劝道:“姑娘,奴婢方才已经说过了,我家夫人不想见您,您还是走罢。大冷天儿的,您这是何必呢?” 岳听白咬了咬唇,恳切道:“连我的东西,姑母也不肯收吗?这是我连着好几日...” “唉,夫人吩咐了,这衣服您还是自己拿回去穿,可好?”嬷嬷摇了摇头,想到方才屋内女主人冷睨自己一眼,只道了句:“我受不起她那份孝心。”接着便换个方向继续睡着了,哪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簪月也真是没见过这么拗的姑侄俩。她斟酌了良久,只觉得按照听白的性子,自己若是呼天喊地的说太冷,她定然也是会跟自己离开的,可想到这小丫头回了家后,指不定要如何伤心,她便怎么也说不出劝说的话来。 无奈,她还是将矛头指向了那嬷嬷,压着火将嬷嬷叫到跟前来,沉声道:“嬷嬷,您可要想好了如何回那屋里人的话。我们姑娘如今是陛下和长公主的心头肉,是陛下日日要我送进宫里医治的贵女,且姑娘性子直,不达到目的定然是不肯走的,到时冻伤了,陛下怪罪下来,顾家可要想好了应对之法。” “孰轻孰重,顾家该是懂得吧?” 嬷嬷抬眼相望,眼中的谨慎与惊异落入簪月眼中,簪月心中冷笑。果不其然听着那嬷嬷冷哼一声,轻叱着:“我家家主与先帝可是忘年之交,难道还有人敢...” 哪知眼前的少女皮笑肉不笑,声音低得悚然,“可惜,这不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 这话噎得嬷嬷说不出话来,只恨恨盯她良久,连说了几声“好”,才退回顾府,禀报去了。 这次来人倒是快,还不等簪月觉得烦闷,就见着府门大开,中年华服男子一脚深一脚浅的从里面挪步出来,见着外面为首站着的二人,先朝簪月拱拱手,“不知大人光临敝舍,有失远迎。” 语气中倒是没什么谄媚的意思,但也做足了谦卑之意。簪月也不为难他,抱拳还礼,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原来顾老爷在府里啊。” 顾老爷牵强笑笑:“家中妇人刁蛮,不知礼数,但我顾家绝无轻视九层台之心,望大人明察。” 见簪月没了追究的意思,男人才转身朝着岳听白道:“你姑母的性子,你知道的,见不着也就罢了,见着了必然又是一通数落,你何必去触她的霉头?” 听白垂眸,轻声道:“我许久未见她了,想着阿姝说这次打完仗后大抵就能带我离开京都,我便希望能再见一见姑母。” 顾老爷扫了一眼她手里拿的东西,言道:“人我是没法帮你绑来,东西我倒是可以帮你递去,且给我吧。” 听白眼中浮上一抹希望,将东西呈上,还不等开口,又听顾老爷嘱咐道:“至于离开的事,以后就不必在她跟前提了。” “好......”岳听白无法子,只好转头道:“簪月姐姐,我们走罢,已然到进宫的时辰了。” 马车渐渐离开视线,顾老爷这才转身往回走,却一眼望见妇人立于府门之内,一身单衣,目光遥遥,满面泪痕,只眺望着那长街上正远去的马车。除此之外,好似什么也顾不得。 顾老爷连连朝旁人招手:“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给夫人拿件狐皮来。” 院中深处疾步跑来的丫鬟还算及时,边往自家夫人身上裹着衣边赔罪道:“老爷恕罪,夫人突然跑出来,我们便没来得及拿外衣,老爷恕罪!” 岳氏不理会他们的动作,落寞地盯着顾老爷手中的包袱,喃喃道:“还是要走......她还是要走......” 顾老爷有些不耐,倒还是上前抚着她的背,极力安慰着:“孩子长大了,她本就不是京中黄鸟,想成为自由的鹰也并非是错,何必伤了情谊?再者说,长公主势大,我顾家一介商贾有什么脸面和人家闹得不快?规规矩矩将人送走,殿下一高兴,定不会叫顾家吃亏的。” 岳氏固执地打开那包袱,翻出暖袄,一眼瞧见那上面是自己素来喜欢的纹样。泪水决堤,再也提不起劲来,身子径直软了下去。 那个小丫头......怎么就这么想去走那条看不见前景的路呢...... 尹清徽的治疗不算慢,听白只小睡了一会儿,便感觉尹清徽将自己穴位上的银针已尽数取下,她有些睡眼惺忪,言道:“多谢天师。” 尹清徽扫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今日怎的没见簪月掌司在外头等你。” 听白垂眸,含糊地说道:“掌司近日事务繁多,我不甚清楚,可能晚些时候才来接我了罢,还要烦劳天师将此屋再借我逗留片刻。” 尹清徽无所谓道:“随你歇着,这间本就是单留给你的。本天师还要去侍候陛下,就不陪你在这了。” 听白颔首:“叨扰了。”话音未落,就闻见殿外一声细嗓:“陛下到——” 尹清徽颇为意外地朝外瞧了眼,前行几步后,又回首叮嘱了声:“陛下近日为朝政烦忧,应是有正事来找贫道。岳小姐切记不可出这道门,若是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岳听白点点头,应道:“天师放心。” 尹清徽浅笑一声,这才踏出门去。刚赶到正殿门口就听见里面一道碎瓷声,他压下心中烦躁,推门而入,却又差点被迎面而来的瓷瓶砸中。 瓷瓶擦身而过,他无奈视之,转眼冷瞧着屋内的满地狼藉,朗声开口道:“这是谁惹陛下不快了?臣这就想办法为陛下出气。” “那个顾琛算个什么东西?敢堵在朕的寝宫门口跟朕要旨意!五六万的灾民,朕能有什么办法,把国库粮仓都给了他们,京都用什么,吃 什么?总不能让宫里的人都饿死,去养活那些贱民罢?” 尹清徽略一思索,踏进屋内将房门掩上,“陛下何须动怒?孙大人不是说,此事他会想办法的吗?只要陛下不出面给那些人机会,由着他们哭天喊地去。国家辅臣都不在,没有陛下的旨意,他们不敢擅动国库粮仓。” 刘笙摇摇晃晃,显然是宿醉未消,他自己晃到中间的大塌上坐下,踢掉鞋子,提起塌上小案上的酒瓶就喝,灌满了口酒才有了些满意的神态,咂巴咂巴嘴道:“孙无忧说,他想办法?他两日没进宫了,忙什么呢嗯?把这烂摊子都扔给了朕,他倒是逍遥快活去了?” 尹清徽不紧不慢地往前踱了几步,冷冷瞧他:“陛下怎会如此想,萧鹤明萧大人在会稽之地镇压有功,孙大人这两日在筹备封赏他的事呢。” 刘笙仰着头,嘴里喃喃:“好,大功——得赏,重重的赏。” 尹清徽这才凑上前俯身道:“江南会稽之地如此放肆,孙大人筹谋着,想让那些俯首称臣的流寇奉上些粮草作为抵罪,或许可解京都燃眉之急,这样陛下就不必开国库了。只是顾琛他们定然是不肯的,此事大概要悄悄的办,等大事已定,就由不得他们不肯。” 刘笙提起三分精神,笑道:“这样好,这样好。”脑子转了转,又道:“还活着的流寇就那么点儿人,凑得够那么多粮食吗?可别喂不饱,到时岂不又要管朕要?” 尹清徽冷笑一声,回身朝着屋门走去,在开门的前一刻停了手,再回眸时目中宛如阎罗索命,“那是引起暴动的流寇,罪大恶极。即便将他们的尸身当做粮草供奉上来,又有什么不成?” “流民,吃流民。呵呵呵......”皇帝笑得癫狂,“真想知道,到时候他们听说了自己口中的是什么肉,该会有什么样的神情。” 忽然,门外远处一声浅浅的“吱呀”传进了他的耳朵,他对气息是何等敏感,屋外有几个人、站在哪他都一清二楚。目中杀气已现,尹清徽怒喝一声:“谁!” 殿门随着他的掌风大开,一阵狂风吹进来,几乎快要模糊了刘笙的眼睛,刘笙嘴里含糊道:“有人偷听,杀了便是,别脏了朕的眼。” 尹清徽半眯着眼,扫视着门外的每一处,掌中劲风已起,触之即死。他一步一步地往外迈着,仔细搜索刚才那道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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