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锦衣卫头子不在京城待着,竟在这时候跑到大同来?这倒是有些不寻常,他强压着火回头看去。 卫凛就站在不远处的马道上等着。 他换了锦衣卫官服,一身大红洒金飞鱼曳撒,裹着一件玄色狐裘,腰佩绣春刀,寒风中袍角翻飞,更衬得身形颀长清冽,当真好一副光耀显赫的堂上官模样。 高邑心神一凛,走近拱了拱手:“不知锦衣卫到此有何贵干?” 卫凛略一颔首,“锦衣卫收到线报,事涉军情,特来告知高大人。” 他将秦舒音送来的话解释了一下,转头示意身后的缇骑把那只游隼送上前去。 听闻这个消息,高邑登时大喜,大同总兵的位子举重若轻,不论赵劼和他那两个儿子是阵亡还是被俘,朝野上下必然震动,对士气影响也极大,更何况他和赵劼私交不错,又有袍泽之谊,自然想救人回来。 高邑当即命人传令参将陈绍,让其率领原就驻扎在城外待命的一卫两千人,立刻前往增援。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钟鼓楼忽然响起急促的鼓声,低沉的号角随之呜呜吹了起来,穿透凛冽肃杀的寒风,向四面八方散去。 “立刻锁关!关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一队兵士持旗佩刀冲上城楼,分向两侧奔走,口中急声呼喝。 城门口还有许多等着进城的流民,被数队兵士猛力推搡出去,一时间叱骂声哭喊声乱作一团。 “让我们进城!我们要进城!” “我的儿……放开我孩子!” “滚开!再往前半步,砍死勿论!” 高邑猛地揪住其中一个兵士,斥道:“你们是谁的部下?谁让你们来关城门了?” 那兵士丝毫不惧,大声道:“我等乃镇守太监吕公公亲卫,特奉吕公公之令封锁城门,严守大同!” 高邑虎目怒张,一脚踹翻了那兵士,提声喝道:“城门不许关!先放百姓进城!”又转头看向一旁校尉,“你他娘的还愣着作甚,还不快出城给陈绍传令去!” 校尉连忙应是,攥紧令旗,拔步便向城楼下冲去,然而才刚刚跑出两步,就被拦了回来。 “我说关城门,谁要违反军令?” 镇守太监吕洪穿一身绣金蟒服,由一队侍卫簇拥着走了上来,盯着高邑凉飕飕地道:“高指挥,阳和已失,瓦剌铁骑随时南下,这等时候不尽快关闭城门,倘若大同守不住,哼,你有几个脑袋,够担得起这个责?” 高邑强压着火,向吕洪抱拳行了一礼,解释道:“吕公公,阳和与大同之间还隔着数十座军堡两个卫所,就算是鞑子马不停蹄,想要兵临大同少说也得再过一日,更何况末将早已经联络各处卫所调兵,再加上大同原有守军,守城可谓是绰绰有余。” 说着,他又指向城下正在被兵士暴力驱离的百姓,“如果现在就关城门,让这些人去哪里?岂不是要让他们去狗鞑子的刀下送死么?” “好一个绰绰有余。”吕洪冷笑道:“可知凡事都有个万一?陛下既然派我镇守大同,我可不敢拿大同的安危开玩笑,不过几百个刁民,几百条贱命罢了,如何抵得过社稷安稳?高指挥,难道你要违抗军令不成?” 本朝太监颇得重用,镇守太监的品级甚至比总兵还略高一等,更不必说能做镇守太监的,无一不受皇帝信任,地方上哪个官员敢轻易得罪?随便在皇帝面前进些谗言,就够人喝一壶的。 可偏偏这些阉人除了捞钱什么都不会,连半点军事都不懂,却又最喜欢指手画脚,让人恨得牙痒痒,也只能尽量忍下这口窝囊气。 高邑憋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好半晌,只能强着咬牙,硬梆梆道:“旁的暂且不论,总得先放我的人出去传令,增援赵总兵。” 闻言,吕洪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就因为赵劼无能领兵惨败,大同才陷入危局,眼下守城都来不及,还要分兵去增援?绝无可能!所有人马全部给我留下死守大同,违令者斩!” 高邑忍了又忍,终究是忍无可忍,大怒道:“老子从军二十六年,大同能不能守、要怎么守,老子比谁都清楚!听我的令,不许关城门!你,即刻出城去找陈绍,谁敢拦着,就地杀了!” 校尉神情一肃,重重一点头,拔步就要向外冲。 吕洪扬了扬手,身边亲卫纷纷拔刀,明晃晃的刀刃瞬间将高邑等人围了起来。 高邑又惊又怒,虎目圆睁:“姓吕的,外敌当前,你这是要先对自己人动手不成?” 吕洪冷冷笑了一声,并不理睬,只转头看向身侧的亲卫,皱眉不耐道:“你去瞧瞧,底下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关个城门罢了,竟也要这样久?” 亲卫领命去了。 城楼下,哀哭声求饶声怒骂声响成一片。 那亲卫很快回来复命,一脸为难道:“回公公,城门口那群刁民跟疯了似的,实在是,实在是不大好赶啊……” 吕洪神色一狞,“你们不会用刀,不会用箭么?杀了几个领头的,我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往里挤!” “老子看谁敢动!”高邑急骂道:“只需一个时辰,这些百姓就都能进城,作甚要杀人?朝廷给你们刀是让你们杀鞑子的,不是让你们砍自己人的!他娘的,一个个的是当兵都当成畜生了么?” 亲卫脚下犹豫。 “还不快去?”吕洪目光阴寒,语气已是极为不满。 亲卫一凛,忙低头应了声是,就要下楼,冷不防却被一柄绣春刀拦住了去路。 “回去。”卫凛淡淡道。 亲卫下意识顺着刀身看过去,瞧见那张线条凌厉神色冷淡的侧脸,腿上登时没来由地一软,竟不敢再动。 卫凛先前一直侧身站在高邑身旁,大氅掩住了官服,吕洪只瞧出他身后跟着的是几个锦衣卫,但这时候有锦衣卫递送军情实属寻常,便也没怎么放在眼里,直到此刻看见人转过身来,对上那双漆黑幽沉的凤眸,吕洪瞳孔骤然一缩。 这,这这不是那斗垮了东厂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卫凛还会是哪个?! 短暂的惊愕过后,吕洪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卫凛,脸上却挂了笑,道:“原来是卫大人,还真是有失远迎了。”瞥一眼横在那亲卫胸前的绣春刀,笑问:“只是不知……卫大人此举,是有何见教啊?” 卫凛并未理会他,神色平静地看向高邑,“高指挥,让你的兵去放百姓进城,此间事轮不到吕洪管了。” 高邑愣了愣。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洪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忍不住错牙冷笑道:“若是我没记错,边关军事防务,似乎不归在锦衣卫的职权份内吧?卫大人怕是僭越了!” 卫凛轻哂,“边关防务自是不归我管的。” 吕洪冷哼了一声,刚刚傲慢地挺直了些腰,就听卫凛不疾不徐地道:“可若是有人牵扯到私贩火器的案子,我便不得不管了。” “大同镇守太监吕洪监守自盗,收受瓦剌贿赂,为瓦剌私供火器钢羽,锦衣卫奉旨查案,去,把他拿了。” 随行的缇骑应声上前拿人,吕洪的亲卫见状忙持刀拦在前面,和锦衣卫对峙起来。 吕洪不可思议地叫道:“卫凛!我乃堂堂镇守太监,论品级不在你之下,谁给你的胆子构陷于我?想动我,你可有陛下的御笔驾帖?” 卫凛不由嗤笑:“本帅想拿谁,几时还需驾帖?” “……你!”这话太过狂妄跋扈,吕洪一噎,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锦衣卫素来小案大办,大案恶办,更不必说卫凛接手锦衣卫以后,若是想咬定一个人,他能把案子牵扯到多深,这在朝中是个人都知晓。 吕洪当然也清楚卫凛不过是为了城下流民的事才借口寻他麻烦,可自打他就任镇守太监以来,已经多年不曾有人敢这样和他说话了,便是知道大同安全得很,如今也决不能松口放这些人进城,不然,日后他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更何况,他也不信手上人命多如牛毛的卫凛,会为了区区几个流民就和他结下死仇。 吕洪深吸一口气,脸上肌肉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这下面不过是些贱民烂命,也值得你这般和我较劲?你可知十一年前,曾有个叫卫元正的犯官,他是因何获罪的?我告诉你,就是因为私开城门,收留乱民入城!何其愚蠢!” 卫凛凤眸微眯,缓缓开口,“你说什么?” 今日面子丢得实在太大,胸中一股气顶上来,吕洪一把拨开身前的护卫,直接迈步到卫凛跟前,咄咄道:“说来倒是巧了,卫大人也姓卫,莫不是要步那卫元正的后尘,为了区区几百个贱民,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权势前途,做出那天下第一等的蠢——呃!” 话还未说完,卫凛突然伸手,直接扼住了他的喉咙。 吕洪愕然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瞪向卫凛,喉咙里嗬嗬作响,几近窒息—— 卫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淡漠,平静得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吕洪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已经开始发黑,这卫凛,竟敢,竟敢当众杀了他么?! 惊慌、懊悔、愤恨各种情绪疯狂地涌上来,他怎么忘了,卫凛这尊杀神的手里沾过多少人的血,当初对付东厂又是怎样的狠辣…… “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新调任的知府宋泌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一见这情形,急得连忙惊呼求情。 “卫大人,你冷静一些!吕公公也是好意,这中间兴许有什么误会,外敌当前,为了几百个流民,不值当如此啊!” 不值当。 好一个不值当。 他父亲曾经拼了性命也想要护住的几百条性命,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当,是做蠢事。 这可笑的世道。 卫凛低下头,轻扯了下唇角,“宋府台,你的为人我略有耳闻,当年冯侍郎获罪问斩,众人避之不及,唯有你这个少年好友为他收敛尸骨。” “只是,你们这些人,对朋友义,对君上忠,怎就独独没有对天下万民的一点仁呢?” 宋泌怔住,嘴唇动动,却终究没发出声来。 卫凛一哂。 “砰”一声。 他松了手,吕洪重重摔倒在石砖上,已经人事不知。 卫凛借着身侧衣裳擦了擦手,抬起头,平静道:“将人带走。” “放流民进城,凡有罪责,我一人承担。” 言罢,径直往城楼下走去。 四下里一瞬安静,只听得冷风卷过旌旗猎猎作响。 过了几息,高邑回过神来,神情激动,粗声嚷道:“卫大人,我高邑岂能让你一人担这干系?也算上老哥一个!” 卫凛微微一顿,脚下未停。 快要走下马道时,宋泌忽然从后叫道:“卫大人!你既提起冯侍郎,那你可还记得他家的小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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