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瓦剌兵在声嘶力竭地吼叫,人影憧憧,落雪纷扬,刀光火光渐渐重叠,模糊。 沈妙舟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好像在远离自己。 似乎有人在叫她,渺渺远远,听不真切。 ……是援兵到了么? 太好了。 沈妙舟心神松下,一直撑着的那口气散了大半,许是失血的缘故,眼皮一时沉如千斤,再也坚持不住,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 残存的些微意识中,她似乎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从地上打横抱了起来,她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顺着力道靠在那人的怀里。 脸颊贴上一片冰凉的衣襟,衣下的胸膛似乎在微微发抖。 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在意识渐渐消失前,她脑中还是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卫凛,是你么? “卫凛……” 鼻头忽然发酸,忍不住地泛起委屈,一滴清泪顺着眼尾滑入鬓间,沈妙舟喃喃了一声,动静微若蚊呐。 这声音落在厮杀呼喊和兵刃相击的混乱嘈杂中,有如细针入海,瞬间便被淹没殆尽,可身下的手臂却好似有一瞬的微收,只是她还来不及分辨清楚,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 沈妙舟一直昏睡着,意识浮浮沉沉,混沌中不知身在何处。 似乎半途醒了一回,浑身哪里都疼得要命,她想张口要水喝,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正愈发难受,唇边忽地一凉,有人轻轻托着她的头,将水喂了过来。 水温正好,不凉不热,半梦半醒间,她就着那人的手喝了几口,身上总算好受一些,复又陷入昏睡。 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迷迷糊糊中,有人从后托起她的身子,将她圈在怀里,慢慢地喂她吃粥。 那粥熬得软糯,吞咽起来并不费力,里面似乎还放了些糖,舌尖一抿,带着淡淡的甜味。她没有抗拒,乖乖地由着那人喂下了大半碗。 因着身上有伤,沈妙舟一直反反复复地发热,直到几日后才彻底退了烧,清醒过来。 醒来时天色还未大亮,室内光线杳杳冥冥,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真切。 影影绰绰地,她看见不远处的桌案前,有一人正背对着床榻,提壶往建盏里添茶。 那道背影劲瘦颀长,看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子。 沈妙舟心口骤然一紧,想也没想,脱口唤道:“卫凛!” 那人听见声音,提壶添茶的动作一顿。 话一出口,她倒是暗暗有些懊恼,自己真是糊涂了,卫凛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瞧着那人没有作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冥冥中有种直觉,让她忍不住想,万一呢?万一……就是他呢? 心头砰砰直跳,屋内光线昏昧朦胧,更像是做梦一样,沈妙舟无意识地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卫凛,是你么?” 那人放下茶壶,缓缓转过身来。 日光透过窗隙,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左颊上甚至还覆着两道烧伤似的疤痕,看上去颇有些骇人。 ……果真不是卫凛。 沈妙舟怔了怔,随即数不清的失望懊丧涌了上来,呼吸间牵拉得右臂伤处隐隐作痛,她忍不住抬起左手去按了一下。 那人走近,止住她的动作,“你伤处未愈,莫要乱动。” 音色嘶哑粗粝,像是□□糙的砂石打磨过一样,听起来很是陌生。 可他的掌心却微微发凉,那温度让她熟悉至极。 心底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不过很快又被她压下去,只觉得自己多半是烧糊涂了,简直异想天开。 沈妙舟抿了抿唇,抬头看向他:“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恩公救了我么?” 那人答道:“此处是兴德县内的医馆,前几日瓦剌夜袭,城中但凡受了伤还活着的百姓,大都暂且安置在这里,白日里会有药童过来送药,你安心养伤便是。” 提起瓦剌夜袭,沈妙舟心中不由一沉,忙追问道:“恩公可知局势如何了?偏头关守住了么?” 那人看她一眼,点头,“那晚宁川卫的精兵及时赶到,将瓦剌前锋斩了大半,眼下城内还算得上太平,偏头关方向暂无异动。” 听到这个消息,沈妙舟终于松了一口气,想来柳七已将消息送到了,只要守军有所警戒,便是瓦剌再来突袭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心神放松下来,一低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不是她原本穿着的那件曳撒,倒像是寻常女子的袄裙。 呆了呆,沈妙舟的耳根霎时烧起来,也不知是谁给她换的衣裳,虽说治伤情急,医者父母心,可若是让个陌生男子给她更衣,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不自在。 那人似是看出她的窘意,平静地解释道:“伤患太多,医馆人手不够,我只给你处理了刀伤,更衣喂药这些琐事都是城中的幸存妇人来做,你身上这衣衫,也是她们由家中拿来。” 原是这样,沈妙舟暗暗放下心来,仰起脸冲他一笑,问:“不知恩公怎么称呼呀?” 那人沉默一瞬,动了动唇,哑声道:“姓沈。” “沈还。” 好巧,竟和她是同姓呢。 “原来是沈大哥。” 沈妙舟笑盈盈地唤了一声,想着他给自己治伤的恩情,心中很是感激,向他道了谢,便想要起身下榻。 只是这稍稍一动,竟牵扯到伤处,她一时没有防备,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沈还看着,眉心一紧,“你身上伤口初愈,静养为宜,不要随意下榻走动。” “多谢沈大哥。”沈妙舟咬了咬唇,却不肯听他的话,“可我还急着要去大同,不能多耽搁。这几日治伤的恩情,将来必当相还。” 沈还的目光忽而凝住,“你孤身一人,去大同做什么?” 许是因为这几日来一直被人细心照料,沈还虽还算是个陌生人,沈妙舟却莫名地对他没太多戒心,只犹豫了一下便道:“我要去找人呢。” 沈还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道:“瓦剌的前锋虽暂时退了出去,但兴德城中戒严,城门不准通行,你出不了城,还是先在这里养伤罢。” “不准通行?”沈妙舟心生失望,又忍不住追问:“那沈大哥可知,城门什么时候能放行?” 沈还音调平平,本就粗粝的嗓音更显冷淡:“这等军情大事,哪个平民能随意知晓。” 沈妙舟抿了抿唇,还是要下榻,想亲自去城门看一看究竟。 沈还却拦住了她,缓缓道:“便是你到了大同,也不见得能找到那人,瓦剌的主力如今就陈兵于大同城下,无人能进得了城。更何况两军每日交战,大同城里死伤无数,怎知你要找那人是否命大?一个不慎,只怕连你自己也要搭进去。” “瓦剌围了大同?”沈妙舟起先愕然,接着又听沈还说什么“是否命大”,不由得急了,忙反驳道:“他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可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慌,卫凛担的毕竟是武职,虽然大同是重镇中的重镇,城坚兵足,他又是指挥的高官,若非战事紧急,根本轮不到他上去守城,可同样的,若是连他也上了战场,那战况要危急惨烈到什么程度? 沈还神色淡漠,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尤为狰狞,“交战中刀剑无眼,瓦剌人凶残嗜杀,生死都是寻常。” 这话说得在理,可怎么听怎么刺耳,沈妙舟毕竟还念着他的恩情,心里虽然生了气,却也只能尽力克制着,硬梆梆地道:“多谢沈大哥好意,但我必是要去的。” 话一出口,空气像是安静了一瞬。沈还抬起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她。 那神色透着说不出的熟悉,沈妙舟心头急跳,一个念头呼之欲出,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沈还调开了视线,淡淡道:“既然姑娘执意如此,我也不便阻拦,只不过还请先结了诊金。” 沈妙舟一愣:“……诊金?” “正是。战事吃紧,城中草药金贵,姑娘治伤时用了不少血竭三七,尽是上好的药材。” 沈妙舟顿时窘住。 她这回从庆阳出来时本就没带多少银钱,还全都扔在了客栈里,一路上又是做的男子打扮,身上连能用来抵债的金银钗环都没有。 没办法,她只能硬着头皮问:“……多,多少钱?” 沈还道:“十七两六钱。” 听到这个数额,沈妙舟脸色唰地涨红,耳尖阵阵发热,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 好在沈还适时开口解了围,“若是银钱不够,待你伤愈后做帮工,亦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沈还的声音明明还是那样沙哑粗粝,语调平平不见起伏,可她听着,竟像是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沈妙舟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态度客气冷淡,伤痕狰狞的脸上看不出半分笑意。 沈妙舟抿了抿唇,终究是理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且应下,暗暗盘算着等寻个机会,出去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见她安分下来,不再挣着要下榻,沈还也不再多留,垂眸又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沈还”甫一转过回廊,青松便匆匆迎过来,将手中的白瓷瓶递上前去:“主子,城中缇骑按您吩咐,新送来的伤药,里头用的尽是最好的药材,药性温和得紧,您瞧瞧可还成?” 卫凛接过瓷瓶,拔掉布塞,放到鼻间轻嗅了嗅,确认果真没放烈性的药材,略一颔首,吩咐道:“让他们照这个方子再去配一些,若是能寻到祛疤的良药,不计银钱,一并买下送来。” 青松应了声是,领命退下。 卫凛收起瓷瓶,站在回廊的阴影里,遥望向沈妙舟所住的那间屋舍。 三日前,他带人昼夜疾驰终于赶到兴德,看见的却是她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没人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感受。 他腿软了。 他是阴司鬼蜮里的杀人刀,手上人命数不胜数,沾过的血不知凡几,无数次游离于生死一线,他这样的人,竟也会腿软。 满心的惊怒戾气随即如潮水般磅礴奔涌,呼啸着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他半点都不敢想,她若是出了事,他又该当如何。 万幸,她还活着。 可是,这傻姑娘,还回来做什么? 听她的意思,竟是要去寻他么? 若他猜的不错,她那样聪慧又心软,想来多半是隐约猜到了他和萧旭的异样,心生不安,所以要来与他求证。 傻般般。 无论如何,既已下定了决心,她这样清白干净的姑娘,断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卫凛垂下眼,喉结微滚了滚,转身离开。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1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