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宁王垂着眼睛,就那么沉默地看着脚下的影子。 他看到她的身影被拉得过于纤细,落在秋叶上,也落在自己前方。 这时,一片沾染了雪的枯叶摇曳而下,最后终于轻盈地落在那拉长的影子上。 他终究道:“是你,是不是?” 青葛听这话,自然明白,他虽然是在问,但其实他已经笃定了。 如今想来,他从更早时便已经确认了。 从寻找那个女军士回来后,他大病一场,或许就已经知道了。 自己其实早已经发现了异样,只是忽略了,大意了。 或许也是逃避,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这个时候,她要放弃一切逃吗? 她苦笑一声,道:“殿下,你在说什么?” 宁王听这话,骤然转过身来。 青葛的心一顿。 之后,她缓慢地抬起头来。 清冷的月光下,她觉得那双幽深锐利的眸子几乎要把自己穿透。 他确实知道了,他已经看透了一切。 青葛抿着冰冷的唇,静默地站着。 宁王迈开脚步,一步步走过来,最后终于站在她面前。 他复杂的视线牢牢地锁在青葛的脸上,既压迫,又小心翼翼,像是万钧之力不知如何安放。 宁王抬起手来,微凉的指尖落在她的下巴,之后,轻抬起她的脸。 他哑声道:“看着我。” 青葛被迫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男人。 距离太近,以至于她清楚看到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晦暗,以及几乎要动荡而起的疯狂。 宁王的声音嘶哑,带着刻意的温柔:“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三三,是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让她想后退,想逃离。 但她没办法逃。 于是她只能轻笑一声:“殿下,你认错人了。” 曾经她确实扮演过宁王妃,扮演过夏侯见雪,也曾和他鸳鸯交颈,温柔缱绻,但是这一切已经过去三年。 光阴荏苒,她经历诸多变迁,早已经不复往日心境,便是昔日由莫经羲精心保养出的娇美容颜也已经不复存在,甚至可以残酷地说,宁王惦记在心头的那宁王妃早已经消逝了,永远不可能有了。 如今再提起过往,她又该以何面目,又能对他说些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吗,两个人身份地位的差异,以及三年光阴的鸿沟,这些都让两个人无话可说,甚至三年前所谓的缱绻温柔,也都是镜花水月的一场虚幻。 她仰着脸,望着他,用格外平静的语气道:“殿下,我怎么可能是王妃娘娘呢,你难道忘了,我以前曾经护在娘娘身边。” 宁王扯出一个讥诮的笑:“你还在骗我,你躲在我身边,就这么看着我一直寻你,寻你寻了三年!” 他眼底猩红,声音却平静到让人害怕:“是不是恨我,恨到了不想再看我一眼,所以无论我怎么寻你,你都要躲起来,你宁愿远远地看着承蕴,宁愿对着自己亲生儿子下跪,喊他一声世子殿下,你都不肯和我相认。” 对此,青葛无话可说,她闭上了眼睛。 没办法再拒绝,但也没办法承认,所以她只能逃避。 宁王放开钳制着她下巴的手 ,转而握住她的手:“你都看到了,我找了你很久。” 他突然说这话,青葛心便一跳。 宁王:“一直找不到,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 他微垂下细长的羽睫,用很低的声音道:“我已经寄希望于来生,只是终究会担心,不知道你本来的姓名,若到了阎罗殿前,是不是想寻你都寻不到。我只能告诉每一个人,我要找一个叫王三的人,我一遍遍地说,你叫王三,叫王三,我在心里念了很多遍你的名字。” 他话语中藏着太多激烈的情绪,这让青葛的身体几乎颤抖。 宁王感觉到了,他怔了下。 之后,他垂敛着漆黑的眼眸,审视她许久:“你在怕我?” 青葛摇头。 宁王陡然放开了她的手,后退三步。 隔着三步的距离,他沉默地看着她,眼神热烈而压抑,就这么描摹着她的每一处线条。 往日平淡无奇的容颜,此时每一处都是熟悉的气息。 他的视线太过直白,以至于青葛完全无法承受。 这种感情太过强烈,而她心底只有苍白平淡的匮乏,她确实没办法对他做出任何回应。 强行的相认,最后只能是终于发现,昔日的美好全都是一场虚假。 宁王看清了她眼底的逃避。 这种逃避是锉刀,在他心中最柔软之处,一下下地摩擦。 哪怕他早应该知道了,但是想一次,看一次,便磨一次,便痛一次,于是密密麻麻的痛充塞着心口。 再次开口时,他缓慢地道:“我要你回去想,想清楚再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三三。” 青葛无声地看着他,看着他眉宇间的寒意。 宁王锐长的眼睑微垂,压下翻涌的情绪,一字字地:“给你三日时间。” 青葛:“若我不是呢?” 宁王勾唇,笑得惨淡,却惊艳:“若你不是,我放你离开。”
第112章 挣扎 此时的青葛会去回想, 回想在过去的这段日子,自己有什么办法逃过这一切。 但似乎已经没什么用了。 他问,你到底是不是三三。 青葛确实没办法回答他。 她知道, 一旦回答了, 便是万劫不复。 谭贵妃,身份差异, 以及自己的无法回应, 甚至往日种种的欺骗和隐瞒,他们绝对不可能走到一起。 会被永远留在后院, 做一个没有名分的陪房或者妾室吧。 就这么陪在小世子身边, 看着他长大, 将所有的期望寄托在他身上。 她喜欢小世子, 也希望能陪着他, 但……她确实做不到。 而自从这晚后, 宁王便不见了, 他说给自己三天时间。 青葛此时并没什么太多想法, 只是安分地陪在小世子身边。 小世子还很小,他这一生很长, 但自己能陪着他的时间却很短。 这日晌午时候, 府中丫鬟却送来了各样物件,有绫罗绸缎, 也有金银,更有各样珍稀药材, 青葛竟看到了杜仲王雄花,很大的一个, 哪怕在大晟皇室也是稀有的。 除了这杜仲王雄花,还有一个黑漆檀木小盒子。 青葛犹豫了下, 打开来,里面是各样珍稀药材,也有特制的丸药,每一颗都是大有来历的好物。 她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是一张张的银票,许多张,数不清,还有宅契地契,以及一些精致的大内御制头面首饰,大块的玛瑙,以及一件璀璨生辉的珍珠衫。 他扔下那句话后就消失了,再不见人影,却送来这些。 显然他在用这些物件告诉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这于宁王来说,已经足够卑微了,他原桀骜不驯,目无下尘,他还不至于用这些金银钱财去索要一个女子的欢心。 这些却让青葛更加知道,他们没有回头路。 在这种一股脑的掏心挖肺之下,他想要的只会更多,一旦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给他,只会引来他的滔天怒意。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又能剩下什么? 况且还有缥妫…… 如今她并不知道宁王知道了多少自己的底细,若他知道了自己和缥妫的关系,一气之下,以缥妫威胁自己,那自己—— 她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让缥妫重新陷入困顿之中。 初六是个好日子,许多商铺门面都开张了,爆竹之声不绝于耳。 在街巷一处破旧酒肆中,只亮了一盏油灯,宁王闷闷地坐在靠窗的桌案前。 窗棂太过破旧,有些漏风,窗户纸被风吹得发出扑簌之声。 宁王对着桌上一杯残酒已经看了很久,他并没有喝。 在他的对面是一个粗糙的火工,火工今晚结束轮值,得了片刻空闲,托着疲惫的身体过来喝一杯。 宁王为火工斟酒。 火工道:“所以……你刚才说你的那把刀?” 宁王一手托着额,疲惫地微合着眼睛,低声道:“我拥有许多把刀,这些刀对我来说自然很要紧,但是又没有那么要紧,这把刀和那把刀,无非是哪个更好用,哪个更锋利,又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 火工醉醺醺的:“对,没区别!” 宁王:“炼刀的规矩都是我亲手制定的,严苛残酷,经过千万道工序后,会锻炼出一把把削铁如泥的刀,而她,只是我手中的一把刀,一把不算太好用,但也让我欣赏的刀。” 他恍惚地望着前方微弱的油灯,喃喃地道:“可是现在我却爱上了这把刀,把这把刀放在我怀中,任凭她一刀刀地割着我的心。” 火工没懂,大着舌头道:“你……你为什么要抱着那把刀?不就一把刀吗?” 宁王:“我喜欢上这把刀,我希望这把刀能懂我,我要这把刀说话,可她不会的,她经过了一重重的磨练,被锻造了几十次,她只是一把刀。” 冰冷锋利,在火光中闪着倔强的寒光,但是却不能给他一丝丝温情的回应。 也许她是有的,比如对小世子,她会沉默而遥远地看着。 她也会抱起小世子,给她飞飞,可也只是如此罢了。 她称呼小世子为世子殿下。 千影阁一道道严苛的规则,十几年的磨砺,还有世俗固有的藩篱,让他和她之间隔了千万重。 火工:“那,那该怎么办呢?” 宁王当然知道,眼前的火工永远不会懂自己的心思。 不过他也不要任何人懂,他只是需要一个醉醺醺的人,去听他的心事。 然后第二日便忘一个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眉眼,昔日挺拔的背脊略显弯曲,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油灯。 他冰冷的薄唇扯出一个艰难的笑:“我若抱紧她,伤得不止是我,还有她自己。” 只会折损了她的锋芒,甚至会活生生折断。 毕竟这是千影阁森严苦训十几年才锻造出的一把刀,她足够心狠手辣,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是随时可以搏命的一把刀。 他疲惫地垂着眼:“过去三年,我无数次埋怨,她怎可如此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女子——” 现在他终于知道答案了。 那是在他眼皮底下打造出来的。 火工听着,挠了挠头道:“你说的,我实在听不懂,不过既然你这么珍惜那把刀,要么抓着不放,要么再为它寻一个好的主人便是,或者收起来?” 宁王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喃喃地道:“收起来?” 火工:“是了,收起来,放放,放一段,兴许就好了?” 宁王疲惫地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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