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昔日种种。 她记事非常早,在别人还哇哇啼哭时,她便已经能记事,哪怕十几年过去,她心里还残留着幼时的一些片段和画面。 她至今记得曾经那个弱小无助的她,将自己的身体包裹在深雪之中,只露出一张脸,就那么沉默无声地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那时候,天色昏暗如铅,她一直那么盯着看,看那厚重云层,于是便会有一种错觉,上方铺天盖地的沉重云层会崩塌,会压迫下来,无声而缓慢地吞噬,最后终于将这人世间吞没。 星辰浩渺,恒河沙数,在这乌云压顶的风雪之中,自己渺小如尘埃。 十几年后,她长大了,学了一身武艺,走过了许多地方,也增长了许多见识,但是她再看这人世间,依然觉得自己脆弱无助。 蜉蝣于天地之间,不过沧海之一粟,随波逐流,不知春秋。 她也想挣脱这一切,想振翅遨游,挣脱自己脆弱身体的束缚,探寻天地之高远,见识苍穹之浩瀚,领略乾坤之广袤,想立于孤峰之巅,看尽万物之壮美,饱览世间之繁华。 她就这么沉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一如幼年时的那个她。 突而间,有水鸟翩跹而起,惊起一片水雾,也惊醒了她。 她这才收敛了心绪,直奔南郊的结草庵。 其实她现在赶过去已经于事无补,她也并不能做什么。 崔姑姑不过是被谭贵妃放出来的一条狗,张着獠牙来对付自己的狗,这条狗有自己的私心,她冲着宁王摇尾巴,试图凭着女色来获得更多,然而宁王对她的女色不屑一顾。 这个世上确实有些女子通过女色获得了莫大好处,只可惜崔姑姑赶上了一个过于公私分明的主人,她注定无法从宁王这里讨到任何便宜。 况且宁王是如此高傲,目无下尘,在他的眼里便是寻常的贵女都稍逊几分,也只有四大世家的女儿能让他侧目了。 即使这样,在这场联姻中,他依然和夏侯家一起将彼此的利益来往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彼此双方都从这桩联姻中获得了莫大好处。 所以这个世上无论男女高低贵贱,基于男女之事得来的好处总归是容易一些,比自己徒手攀爬要轻松,人都想走一个捷径。 青葛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宁王身边发下的誓言,以及宁王对自己说的话。 她当然明白那都是肺腑之言,她相信他。 于公来说,他无愧他皇室子嗣的血脉,兢兢业业为大晟镇守边境,为禹宁百姓换得十年安居乐业,于私来说,他和自己妻子如此心意相通后,也必然是忠诚温柔的好夫婿。 他几乎是完美的,完美到她挑不出任何瑕疵。 只不过她是假的罢了,她连发誓,都用了夏侯见雪的名字,不会用青葛,不会用三十七号,更不会用王三。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攀上了结草庵所在的南郊山。 此时已是仲春时节,山中大团大团的浓绿,而结草庵便位于这浓密的林荫之中。 青葛如今的衣着不似寻常百姓,不敢轻易露面,是以并不走正经栈道,而是施展轻功,飞在一旁浓密的灌木丛中。 一路上并不见人烟,不过在即将抵达结草庵时,却看到两个穿了灰衣的男子下山,很是精明能干的样子,一看便是练家子。 青葛身形一顿,仔细看了一眼。 她便明白,他们已经把事情办妥,只怕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不过她还是进入结草庵,私下探查,很快知道崔姑姑已经死了,被一卷破席卷起来抬到了山后面,准备埋起来。 青葛略一沉吟,便过去了后山。 身为暗卫,她受训多年,其中自然也有些跟踪之术,很快便寻到了两个小尼姑,都是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罢了,手中拿了铁锨正在一棵树下挖坑,显然这是一个苦差事,她们正愁眉苦脸地抱怨着。 青葛的视线落在她们身边的乱草丛,那里果然有一破席子,破败的席子露出些许白色中衣的边角,有蚊虫苍蝇之类已经飞过去围着不放。 青葛悄无声息地离开,很快在山中逮住一只肥兔子,故意放纵这兔子奔向那两位尼姑,两个小尼姑到底年纪小,镇日受着那清规戒律,突然见一只大肥兔子一蹦一蹦的,不免惊喜。 两个人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开始追赶那只兔子。 青葛便趁这个时候落在那张草席旁,迅速打开草席。 却见崔姑姑发丝散乱,身上只余一件单薄中衣,显然是这尼姑庵中众人给剥了去。 她探了探崔姑姑鼻息,活是活不成了,不过她还残留一点气息。 她迅速点了崔姑姑周身几大穴位,之后又自怀中掏出一粒药塞进去,果然这崔姑姑便虚弱地睁开眼来。 她眼睛中已经是白多黑少,没半点神采,确实没救了。 崔姑姑麻木呆滞地望着青葛,并没有什么惊讶,反而是蠕动着唇,似乎想说话。 只是她一张口,便有大口大口泛黑的血自口中涌出。 她的眼睛中流露了痛苦和绝望来,喉咙中发出一种奇怪的咯咯声,几乎不像是人发出的。 青葛开口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是受娘娘的嘱咐,想害我的性命,所以你在宁王面前挑拨离间,趁着千影阁出了叛徒宁王疑心时,故意让宁王怀疑我,于是宁王小题大做,罚我一百鞭。” 崔姑姑艰难地牵引着脖子,点头。 青葛又道:“你又在我受伤的时候,故意在我所用的寝具中下了毒,这种毒并不伤及寻常人性命,但是因我身受重伤,这毒便趁虚而入。” 崔姑姑再次点头,她蠕动着唇,终于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娘娘……” 青葛聆听着那两个小尼姑的动静,她们捉住了这兔子,在商量着该如何处置,显然这是两个贪吃的小尼姑。 她继续道:“你想留在宁王府做郡夫人,但是不曾得手,还为此让娘娘在宁王面前失了颜面,娘娘不想事情泄露,所以干脆杀人灭口。” 崔姑姑点头。 青葛笑了笑,望着她:“但是你自始至终不明白为什么?你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杀我,也不明白娘娘为什么要杀你,是不是?” 崔姑姑眼睛中流露出迷惘和苦涩,她不懂,确实不懂。 青葛终于叹了声:“那你可以做一个明白鬼了,娘娘要谋我性命,是因为我无意中窥见了贵妃的一个秘密,所以他万万不能容我,而你——” 她站起身来,望着崔姑姑的眼睛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竟然还想着利用那么拙劣的手段爬上宁王的床,试图坐上郡夫人的位置,可你不知道吗,从你甘愿做谭贵妃手中那条狗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崔姑姑听此,瞳孔骤然收缩,她那已经泛黑的脸上流露出恍然、苦涩、痛苦和悔恨,最后是麻木和绝望。 就在这片灰败的绝望中,她的瞳孔开始涣散,眼睛中彻底失去了神采。 青葛垂眼望着已经死去的崔姑姑,此时阳光自枝叶的缝隙中漏下来,落在崔姑姑那张青黑色的脸上。有山涧的风吹来,草席破败的边沿一荡一荡的,狗尾巴草轻盈地拂在那白色的中衣上。 这时候,青葛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的是年轻小娘子的嬉笑声,里面透着压不住的兴奋。 看起来那两个小尼姑已经把那只兔子藏起来了,她们怀揣着秘密,有了期盼。 因为这点期盼,走路都是蹦跳雀跃的。 青葛便身形一闪,隐在暗处,看着那对小尼姑,她们因得了那只兔子,显然有了干劲儿,两个人一起挖,很快挖好了一个坑,将草席卷着的崔姑姑埋进去了。 埋好后,其中一个小尼姑道:“这姑姑也实在可怜的,要不我们给她念一段经文来超度吧?” 另一个尼姑想了想:“是呢,我们藏了一只兔子,我们要吃了这只兔子,这是罪孽,我们为她念一段佛经来超度,也算是恕罪,佛祖应该会原谅我们吧。” 于是两个小尼姑便在土堆旁开始念经为崔姑姑超度,颇为认真,有模有样,看得出她们颇为虔诚。 青葛就在两个小尼姑的经文中,踏着那如茵芳草,准备下山去了。 她还得回去,回去继续做那个王妃,宁王爱若珍宝的王妃。 她望着远处盎然的春意,却是轻笑了下。 在蜉蝣朝生暮死的一生中,她可以体味一段缠绵的爱,去享受自己的身份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也不是不可以。 回到蹴鞠场,果然罗嬷嬷一直都在找她,都找疯了。 她迅速换过妆容后,便出现在蹴鞠场旁边的园圃中,让人无意中找到。 这样她身上便是有些许山中杂草花卉留下的气息,也不至于让人怀疑。 罗嬷嬷见到她,气得脸都白了:“你能安生一些吗,来这里的可都是皇城贵女,你这样乱跑,成何体统,让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 要知道她现在败坏的可都是她家娘子以后的名誉啊! 对此青葛是理都不想理,斗嘴都嫌费嘴皮子。 罗嬷嬷看她这样,也是疑惑:“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半截了呢。” 青葛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突然有些累了。” 罗嬷嬷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确实无精打采的样子,便试探着说:“那……先回去吧?” 青葛点头。 于是向太子妃告辞,先回去王府了。 此时的青葛只有满心的疲惫,她只是一只蜉蝣,游了很久,游到如今终究有些累了,以至于此时此刻,那光闪闪的金银都不能抚慰她的心。 她坐在辇车上,看着外面街道,却见甲第星罗,比屋鳞次,又有沿街而来的车马小贩,卖菜饼灌肠的,卖花环领抹,还有各样新鲜时蔬。 不过她却觉得,这一切都是幻境虚影,风一吹这些也就散了。 回到王府后,罗嬷嬷从旁偷偷打量着她,竟也不敢出声了。 青葛知道自己此时脸色奇差无比,难免引人怀疑,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心思装扮,当下只是草草洗漱一番便倒头栽在了榻上。 她身心俱疲,趴在榻上,将自己的脸紧贴在那柔软的绸枕中,在绸枕清淡的熏香中,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有时候会觉得她这一生是被人亏欠的一生,她有理由去讨回公道,但是又会觉得不值当,过去的就这么过去吧。 她知道自己心底藏着许多阴暗,看似过于冷静的皮层下,是暗黑的无底深渊。 正如曾经她潜伏在太子妃身边,意欲何为,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善与恶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罢了。 她便这么昏昏沉沉的,慢慢便要睡过去,其间罗嬷嬷过来探头探脑,语气中竟仿佛有些担忧,然而她却只想让她滚,滚远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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