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现在告诉你这些——谢大人,是因为我觉得女子可怜,对男人动心的女子更是可怜。” 陆清容虽然又坏又笨还不记得她,但毕竟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为着查案就这么戏耍人家的感情,实在不应该。 “做错事之后再来后悔,是最不值钱的。”她迷离着眼嘟囔,“不如一开始就别犯错。” 张知序听着,一时不知她是在告诫谢兰亭,还是在影射裴如珩。 谢兰亭却依旧盯着她,似笑非笑地道:“这些理由似乎不足以让你将自己也搭进去。”
第35章 人亦有别 张知序听得有些怔愣。 谢兰亭虽然在情事上不太稳重,但办案却是一把好手,他鲜少对无辜之人露出这般审视的神情。 可陈宝香有什么好怀疑的,他无比清楚她的情绪和想法,若非他刻意指引,她也不至于搅到这场浑水里。 “我么?” 伸出指尖指着自己的鼻子,陈宝香还在傻笑,“我早被搭进去啦,当初他们冤枉我要刺杀程槐立,可是将我关去了大牢的,若不是认识张知序,我命都没了。” 她将食指弯曲,轻蔑地往下比,“这点落井下石都算轻的。” 张知序跟着点头,是,这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与其说她有什么目的,不如说她就是小人行径。 谢兰亭凝视陈宝香片刻,又轻笑:“姑娘今日帮了我不小的忙,改日必当登门道谢。” “你改日谢张知序吧。”她大着舌头道,“他也帮了我的忙。” 听着像是在说将这宅子给她的事。 谢兰亭想了想,的确,凤卿那人比他谨慎多了,若这陈宝香真有问题,凤卿如何肯与她结交。 “好。”他收回怀疑,笑着点头。 谢兰亭告辞走了,陈宝香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感慨:“下辈子我若能生成谢大人这样的男儿就好了,女子实在可怜。” 张知序哼笑:“大盛男女皆可为官,男子能吸引女子,女子亦能自择夫婿,有什么可怜的。” “你是神仙,你不明白。”陈宝香唏嘘摇头,“一百年前女帝在位时女子尚有苦处,就更别说如今理学渐复、旧制重提。” “女子尚能科考,亦能从军。”他摇头,“是你不求上进。” “哼。” 气呼呼地拂袖,她赌气坐在台阶上,“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本就在朝野里,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不过这人喝醉了酒可真是一点也不老实,一会儿想伸手脱衣裳,一会儿又抱着柱子呜呜地哭。 这么差的酒品,还敢连灌三杯? 张知序连连摇头,努力控制着她的举止,却还是被她带得跌跌撞撞,好悬没掉池子里去。 “下次再喝急酒,我就把你扔下去!”他恼怒地威胁。 醉鬼哪里听得见这话,嘴里嘟嘟囔囔的,一会儿喊叶婆婆,一会儿又喊刘爷爷,心里的悲戚如翻腾的巨浪,拍得他气都要喘不上来。 好不容易等她酒醒,里头的宴席都散场了。 陈宝香打着哈欠去门口送走了那群也烂醉的客人,然后就去给雇的奴仆们结账。 将换来的现银挨个给出去,她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会这么贵!” 工钱还好,反正就雇了一日,但食材的尾款实在结得她难受,再看一眼那大桌上压根没有吃完的酒肉,她一把将剩下的银子塞给管事就去桌边收拾。 “做什么?”张知序很嫌弃,“这些他们自会帮你收。” “羊肉压根没动,还有这酱牛、酱鸭、猪头肉。”陈宝香将肉都挑出来,一股脑堆去砧板上,“总不能扔了吧。” 话落音,提起刀就是一通乱砍,将骨肉都砍碎了扔进旁边熬粥的大锅里,再削点剩下的菜叶一起煮。 张知序掩住口鼻:“这是什么东西。” “杂肉羹。”陈宝香看了看,“粳米熬的粥呢,这些人也不吃。” “现在已经过了饭时,你还煮来做什么。” “饭时。”陈宝香嗤笑,“那是有钱人家才定的规矩,穷人家有得吃就不错了,还拘什么时辰。” 奴仆们拿好了钱,她又多给了厨子两百文:“这锅和旁边的大木桶、还有外头的板车和碗筷都借我用用,用完就让人送还过去。” “好嘞。” 张知序看着,就见她忙里忙外地煮出两大桶杂肉羹,又将木桶搬去板车上,换回先前的简单布衣,推着就往外走。 “你这人平时贪财,偶尔还挺善良。”他有些感动,“竟这么亲力亲为地布……” “哎瞧一瞧看一看了,刚出锅的杂肉羹,五文一碗!”走到和悦坊附近摆好板车,陈宝香张嘴就吆喝。 张知序将没吐出来的“施”字生咽回去,震惊地瞪大了眼。 “这些都是别人吃剩的,你拿来卖钱?!” “不可以吗?”她打开盖子开始给人盛粥,“今日花销这么大,拿这个回回血。” “你——” 良好的教养让张知序说不出什么脏话,但陈宝香能感觉到他的羞耻和愤怒。 她收着五文钱轻笑:“大仙,你说,若是刚从黑作坊里离开的我们能遇见这么个摊子,是会觉得被剩菜羞辱了,还是觉得今日运气真好?” 张知序一僵,背脊微微放缓。 是了,当时身上只有一百文还没吃到包子的陈宝香,若是遇见这么一大碗肉羹还只卖五文钱,一定会高兴得不像话。 他抬眼看向前头,吆喝没两声,木桶外已经排了二十多个人。那些人衣衫褴褛,满脸灰泥,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陈宝香手里的大勺,生怕轮到他们就没有了。 而买到的人,只喝一口就连连惊叹:“有羊骨头,还有肉呢!” “是吗?我也来一碗。” “我要五碗!” 两个大木桶,没半个时辰就卖了个精光。 张知序看向远处,大盛盛世,上京街道繁华,所见之人皆衣食富足。 可再看面前这些疮痍一样的场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体会的“普通百姓的日子”很是可笑。 “那几个人怎么就不见了?”他看着地上的空碗,有些惊讶地给陈宝香比划,“方才还在这里,我就少看了一眼,刷地就没了。” 陈宝香收拾着木桶,头也不抬地道:“回家了呗。” “旁边的房屋全部门户紧闭,没哪处开过,怎么可能是回家了。” “谁告诉你家一定在房屋里?” 这话说的,家不在房屋里还能在哪里。 张知序刚想说她是不是在敷衍自己,就见陈宝香往前走两步,绕过一个杂物堆,往下头努了努嘴:“喏,没见识过吧?” 井口大的洞,里头黑漆漆的,像是条废弃的水渠。 旁边有人吃完了粥,放下碗抹抹嘴,很是熟练地就跳了下去。 张知序瞳孔一震。 京都雨水充沛,为了街道房屋不被淹没,大盛自圣武帝起便开始广修排水渠道,地下的渠道贯通上京各处,不是窄小的沟渠,而是宽高皆有丈余的通道。 ——这些他都学过,都知道。 但独不知道的是,居然有人会把这些通道当住处,里头暗无天日,也有一股难闻的恶臭,怎么可能住得下去? “大仙,你猜这下面最多的是什么人?”陈宝香问。
第36章 每个月的脾气暴躁 “还用问吗,当然是穷人。”张知序心情很复杂。 陈宝香却摇头:“准确的说,是穷困的女人和老人。” 她将木桶和碗筷托给送货郎,而后返身,带着他一起跳下去。 张知序想阻止都来不及,眼前一黑,跟着就感觉她落了地,弯腰在往前走。 “你耗子成的精?”他有些恼,“在外头说说也就罢了,怎还真的进来。” “嘴上说的和亲眼看的是两回事。” 的确,方才在洞口他只觉得悲戚,眼下自己也进来了,才觉得震撼。 昏暗的通道里横七竖八地挤着不少人,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衣衫褴褛,三五成堆。看见有陌生人来,她们先是警惕,发现是女子,才又放松回去原位。 “先前你说大盛男女皆可为官,没什么不同。”陈宝香小声喃喃,“那你又猜猜,这里为什么大多是女子。” 张知序心头震动:“因为生育……吗?” “是,女子能怀胎产子。若能在上京寻一份活计那自然是好的,可若不能,她们就极易被骗被拐,捆在别人家的院子里拿命生孩子。” “女帝在位时,朝中多有女官得势,上京各处能给女子供活儿的地方也多,可自新帝继位,女官多被贬黜,连岑悬月那样的进士都久不得官职,更遑论民间的普通女子。” 她平静地道:“你可以说我不思进取,我本也不是读书的料子,可如今的大盛不公平就是不公平,女子可怜就是可怜,你不能因为看不见,就说它不存在。” 光从头顶破碎的石缝间漏下来,张知序看清了通道里的人脸,有的满目绝望,有的安之若素,有的裹着被子在睡觉,有的借着光在编竹篮。 往前再走两步,他看见了一本破旧的书册。 是旧版《大盛律》,摊开在第二十页,顶上的光落下来,照得字迹微微泛黄—— 凡女子科考及第,当依律正授官职,俸禄服制皆循男子先例,上级若有刻意为难拖延打压致其赋闲者,以失职论。 张知序心头大震,面前仿佛有一把鼓槌猛地砸上来,打碎了新朝粉饰在面上的繁华,露出下头鲜血淋漓的伤口。 是啊,连岑悬月那样的出身和能力都不能得到她该得的东西,他又怎么能说如今的大盛男女并无分别。 不亲身感受这些的人是无法做到公正的,他是,朝堂上制定新律的诸君亦如是。 张知序突然觉得无比的羞愧,这羞愧远比先前陈宝香叫卖肉羹时要浓厚得多。 高高在上地说要“察民之忧”,他做的不过是在师父的别苑里住了一个月,有吃有喝有人伺候,不用上工不用为生计发愁,那做派岂止是可笑,简直是恶心。 居然还引以为傲,因此觉得自己比别的贵家子高上两分。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干呕了一下。 陈宝香以为是前头太臭,抚了抚自己的心口不再往前,选了一处洞口便爬了上去。 外头还是繁华的大盛,街上已经有早春花的香气。 可张知序还是有些呼吸不上来,连带着觉得小腹也隐隐作痛。 “怪我,不该带你来看这些。”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扇风,“你的法力太小,连银子都变不出来,又怎么能救得了这些人。” 法力当然救不了这些人,但他如果能回去,那还真的可以。 张知序想起自己就任的衙门,造业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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