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着她的话,远处那个骨瘦嶙峋的农夫突然倒了地,旁边有人哭嚎,有人惊呼,灰蒙蒙的画面却全被高高的粮山掩盖遮挡。 远远看来,正是丰收盛况。
第74章 顶好的人 傍晚,陈宝香回到了含笑家的草屋。 她坐在矮凳上看着对面灰头土脸的大仙,忍不住凑过去问他:“在想什么?” 张知序垂着眼,眼睫颤动:“先前在摘星楼也好,后来办乔迁宴的时候也好,你总是不会让桌上有剩菜,一开始我以为是你抠门想卖钱。” 陈宝香托着下巴看他:“那现在呢?” 现在明白了,在田地里长大的孩子,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浪费粮食。 他甚至有些厌恶奢靡的自己,那些他瞧不上的、不肯吃的菜肴,在别人嘴里会是能救命的东西。 世间苦难之人的确很多,他就算散尽家财也未必能救得过来,这道理他是一早就知道的。 但高居庙堂之上和眼下坐在其间,心境已是全然不同。 “我让酿造署停止了收粮,也让人拿了粮食挨户分发,可这些只能管几日。”他喃喃,“小惠钱庄的账册和田地抵卖之事要查清楚,起码得三个月。” 那么长的时间,这些农户可能都等不到公道就已经家破人亡。 “有人查总比没人管好。”陈宝香道,“你已经是个顶好的官了。” 说着,递给他一个牛皮囊:“给。” “什么?” “泉水。” 张知序一早就渴了,但忍着没说。连宁肃都没看出来,怎么被她发现了。 就着牛皮囊喝了一口,他紧皱着的眉终于松开,刚想说谢谢,扭头就看见了这人摊开的手掌。 “承惠,二两银子。” 张知序好悬没一口水喷她脸上。 “方才我让九泉回上京逮贪官,看来是走错方向了。”他咬牙,“该先把你抓了才是。” 陈宝香哈哈笑开,看起来心情很好:“逗你的,我跟谁要银子也不能跟大仙你要。来,伸手。” 他将信将疑地伸出双手。 陈宝香摸出一个药瓶,掀开他的衣袖就涂抹起来:“方才运气好,遇见个卖药郎,都是些乡下土药,没你的那些贵重,但也能用。” 黑褐色的药膏在他红肿起疹的地方抹开,一直疼痒热胀的手臂终于迎来了一丝清凉。 张知序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没话找话:“这是用的什么药材,味道有些奇特。” 陈宝香头也不抬:“黄连、薄荷、牛粪。” 他面露疑惑:“前头两种药材我都听过,最后这种是什么药材的别称?” “不是别称,就是牛粪,黄牛拉的粪。” “……” 飞快地抽回手,张二公子起身就想跑。 陈宝香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扯了好一番,才将这人按回原处。 她哭笑不得地看向宁肃:“你来找我的时候不是说他疲惫不堪,萎靡不振?” 宁肃神色复杂地抱拳:“一开始是这样的。” 但也不知道是陈姑娘的力量还是牛粪的力量,主子现在看起来很激动:“我好了,不难受了。” “真的?”她挑眉,“明儿还要跟我一起去巡访各家,很是奔波呢。” “我受得住。”张知序咬牙,“这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 一向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眼下鼻尖上沾了灰,浑身也没一块好料子,只剩脖颈依旧还白生生的,被粗劣的麻布交襟压着。 他伸手去拿宁肃带回来的鱼鳞册,借着昏暗的油灯,开始细细比对账册,袖口落下露出一截手臂和泛红的关节。 陈宝香托腮看着,觉得大仙可真好看,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更好看。 此处没有琼楼玉宇,也没有美酒佳肴,只有田野间略显粗犷的风和漫天闪烁的星辰。 这人就这么坐在将她养大的土地间,无比焦急地为跟她一样的农户谋出路,低垂的眼眸里仿若有冰,近看里头却又是灼灼烈火。 她看得轻轻笑了一声。 “主人。”小厮来报,“九泉大人那边说,上京里查到些端倪。” 张知序抬起头:“说。” “关于阳林村那些抵卖田地的去处。”小厮道,“虽说田地抵卖向来是价高者得,但这些田很巧合地全都被一个叫陆喜的人买了。” “全都?”他很诧异,“这陆喜什么来头?” “陆家的表亲,陆守淮的亲侄儿。” “……”张知序冷笑。 大盛律有规定,官员不能收买百姓的田,违者革职查办。但下头的官员总有自己的办法,要么挂在亲戚的名下,要么让钱庄代管。如此就算御史台想查,也抓不住任何明面上的把柄。 除非陆守淮犯了大事,要以三族为限彻查所有的钱财来源,否则线在他这儿就断了,压根不会再往下查陆守淮。 张知序沉思片刻,看向旁边的人。 陈宝香正在用树叶折哨子,冷不防被一盯,愣愣抬头:“怎么?” “你鬼主意一向很多。”他凑近她些许,“事关你新收的丫鬟的家乡父老,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我这人一向是能袖手旁观就袖手旁观的。”她理直气壮地答,“干多了活儿也不加工钱呐。” 张知序想了想:“此事若成,我送你一间铺面。” “啊?”陈宝香刷地跳了起来,“铺面?哪条街,几间房,朝南还是朝北,街头还是街尾?” 张知序扶额,觉得自己真是白担心她善心过剩,这人的善心简直是岩石下面压着的小花,西瓜底下压着的芝麻。 他摇头:“先前不是说养的武吏太多了吃不消?宣武门那边有处五间房的空铺子,在正街中央,坐北朝南,你拿去做营生,便能贴补一二。” 先前给陈宝香的大面额银票在城北地牢里遗失得干干净净,找也没能找回来,张知序一直琢磨着寻个什么由头给她点赚钱的路子。 眼下这时机正好,比起那一万两银票,这铺子倒是更有用些。 陈宝香看他的目光瞬间从平视变成了仰视。 “大仙!”她激动地道,“您说得对,含笑是我的人,她的父老乡亲就是我的父老乡亲,甭管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愿意为他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知序垂着眼皮睨着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第75章 公正,不徇私 头一次在乡下过夜,没想到就住在了最穷的人家里。 没有熟悉的床榻,没有好闻的熏香,甚至连条像样的被子也没有。 张知序只能顶着一身污泥跟陈宝香背靠背坐在长凳上,撑着眼皮看外头的夜空。 “含笑方才说,这乡野里的姑娘很难活下来,她是被奶奶护着,才有机会逃去上京。”他问陈宝香,“那你呢,你当年是怎么从三乡村去上京的?” 陈宝香似乎困了,含含糊糊地道:“就那么走过去的。” 张知序不满地杵了杵她的胳膊:“认真说。” “唉。”背后的人动了动身子,无可奈何地开口,“十二岁那年,三乡村发了一场很大的洪水,死了很多人,我侥幸得逃,就跟叶婆婆和剩余的乡亲们一起去边防城塞谋生。” “边塞?”张知序不理解,“那不是更苦吗?” “柳家婶婶说在军营里有熟人,想是能得些照拂。” “熟人,陆清容?”他纳闷,“你不是说她不记得你了?” “是啊,幸好不记得了。” “什么?” “没什么。”陈宝香笑着伸了个懒腰,“总之我这一生可精彩了,五岁在田地里打架,十三岁在边塞跟人打架,后来还当过兵,落过寇,稀里糊涂的,也就混到这么大了。” 听着的确精彩,但仔细一想,恐怕也是吃了不少的苦。 “叶婆婆跟你一起来了上京?” “没有,她在边塞城里。我想着等什么时候上京这边忙完,就回去看她。” 原来还在边塞。 张知序道:“你若没空,将她接过来也可以,车马费我替你出。” 身后的人骤然笑开:“大仙,你真是个顶好的人。不过她受不住车马劳顿了,还是得我回去才行。” 她好像很高兴,笑得双肩都在颤抖。 张知序跟着勾唇,看着漫天繁星,轻轻许愿:“好啊,以后若有空,我与你一起去看她老人家。” 陈宝香没再答话,像是已经睡着了。 他自顾自地望向远处的田地,捋着明日要询问哪些人家,增添哪些证据。 · 糟糕的环境治好了张二公子的洁癖,他一连在安县呆了三日,不但收够了口供查实了账,还逮到个偷懒的录事。 “不是说酿造署今日要派裴录事过来述职?”他问。 对面的小吏看着宁肃手里的牌子,战战兢兢地答:“原是这般的,但裴录事家中有急事,便让刘录事来了,您问他也是一样。” 什么家中有急事,裴如珩摆明是不想做这受苦的外差,借着权势就让人来替他。 张知序转头对那倒霉的刘录事道:“你回去,换你们酿造署的主官过来,就说我的命令,今年收粮之事不完,他不许离开安县。” “大人,这?” “照我说的去传话便是。” “……是。” 宁肃看着刘录事匆匆跑走,忍不住道:“这二人都还只是六品的差用录事,与酿造署的主官之间还隔着两位上峰,骤然让那位主官过来替他受罚,裴如珩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话说完,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主子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走章程招的人不顶用,自然得让他们担着。”张知序转身就走,“换谁来都一样。” “不是因为陈大人的缘故?” “不是。” 张知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心想他又不是什么公私不分之人,岂会因为陈宝香而对裴如珩下手? 他这么想,裴家可就不这么想了。 裴如珩好不容易上了任,这才几日啊,居然被酿造署的主官亲自敲打,还写了外派令,要他去安县那样的穷僻乡下受罪。 裴母四处走关系,询问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人。 结果酿造署的主官夫人皮笑肉不笑地道:“造业司武吏衙门里最近有个攀升极快的录事,叫陈宝香,你回去问问你儿子认不认识吧。” 陈宝香正策马在上京里跑呢,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她纳闷地左顾右盼,什么也没发现。 “大人。”赵怀珠给她指,“前头就是关押小惠钱庄那些人的地方。” 陈宝香回神,过去下马敲门。 九泉来开了门,引她进去边走边道:“人我已经都审过了,这钱庄背后的东家是陆欢,与陆喜是孪生兄弟。小惠钱庄通过更改借契抢夺农户田产,再由钱庄把田高价卖给陆喜,银子是左手倒右手,就在两人中间打转,田地却是越卷越多,三年累算下来数目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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