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让他不孝顺,连父母都敢顶撞。” “本也是靠着祖荫过活的人,离了张家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喽。” 九泉听得有些生气,但张知序倚在窗边,却嫌他们说得还不够狠,低声吩咐两句,让闲着的随从一起去下头起哄。 “主人,客栈已经定好了。”九泉迟疑地道,“但那地界是不是太委屈您了,不如去找陈大人?” 张知序低笑:“找她?现在最不能找的就是她。” 虽然用父子决裂之事模糊了他拒婚的举动,但有心人一猜就知道,若非抗旨一类的大事,谁会闹到这般田地。 陈宝香现在要做的一定是跟他划清界限,绝对不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 聪明如她,或许还会找个机会也与他上演一场决裂,如此,才能最好地保全她自己。 张知序施施然想着,甚至开始考虑自己该怎么配合她。 然而下一瞬,房门被推开,有人卷着一股风,唰地就冲到了他的跟前。 “凤卿!”她眼眸晶亮地道,“告诉你个好消息,长公主赐了我一处院子,足有二十间房那么大!” 张知序愣住。 目之所及,陈宝香明媚得像夏日高悬的太阳,额上有薄薄的汗水,清澈的眼眸里干净地映出他的错愕。 伸手挡住她要攀扯的动作,他飞快地关上了窗户和房门。 “你消息这般不灵通?”他皱眉回眸,“不知道张家发生了什么?” 她眨了眨眼。 张知序没好气地转过她的身子往外推:“快走,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脚下被推着走了两步,陈宝香一个转身,泥鳅似的滑回来面对他站好:“走什么走,那宅子很大,我一个人住着害怕,想问你要不要过去住一段时日。” 张知序扶额:“我不去。” “去嘛去嘛,你看我身上这伤,碧空一换药就扯掉血痂,疼死我了,这药还就得你来换,咱住得近也方便。” “我现在有钱,不会饿着你。” “保证连被褥都给你买全新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显然是被搬新家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张知序哭笑不得地看着她,突然就起了些捉弄的念头,俯身平视着她道:“好啊,我跟你回去。” “真的?”她一喜。 他点头:“你保证不会赶我走?” “当然不会,咱俩谁跟谁啊,天塌下来我也不能赶你走。”她拍着胸脯保证。 使坏般勾起嘴角,他一字一句地道:“哪怕我拒婚了,也不赶我走?” 此话一出,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张知序早有预料,双眸含笑地等着她的反应,料她会神色大变,然后巧舌如簧地往回找补让他别去了。 他都准备好了要笑话她。 然而面前这人抬眼与他回视,脸上一丝意外也无。 “嗯。”她点头,伸手轻轻握住他被打得青紫的手臂,“不赶。” 垂坠的柳条被风吹得乍起,映在窗户纸上纷纷扬扬乱作一团。 张知序呆愣地站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进她的眼里。 明亮的眼眸笑得弯弯的,没有算计欺瞒,没有权衡利弊,只有一望即见的简单情绪。 好像……是在担心他。 指尖蜷缩了一下,张知序有些狼狈地别开头:“你先前说了,我若拒婚,便是一桩祸事。” “是呀,但你这不还没拒么,你已经在想办法了,只是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离开张家,免得连累他们。”陈宝香朝他肿起的手臂上吹了吹,“已经做得很好了,凤卿。” 心口莫名紧皱,接着又像被温水涌上来柔和地泡化开。 张知序眼睫颤动,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道:“那也不好去你那边,我住客栈就是。” “客栈那边可以挂你的名,你人偷摸跟我走就成。”她放下他的袖口,“上京形势乱,你在外头也不安全,我那里的药也比外头好,回去再给你涂点。” 说罢,不由分说地牵住他就往外走。 张知序被她带了个踉跄,垂眼看着她发髻上翘起的两根发梢,没有再反抗。 他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一丝天穹破处的光亮。 理智如陈宝香,趋利避害如陈宝香,怎么也会做出完全不利于自己的决定呢。 · 新的院子还没收拾妥当,四处都堆叠着箱笼。 张知序坐在横七竖八的箱笼中间,看着旁边这人四处翻找药膏,找到一瓶东西拿在耳边摇,鼻尖直皱:“消肿的药我怎么用了这么多,来来来,伸手。” “不是没了?”他困惑地伸出手臂。 “无妨。”陈宝香药瓶里兑了点水,晃了晃,便倒出来给他抹上,“还剩一点。” 张知序:“……”药膏兑水,那还能用吗。 他试图阻止:“这药也不是非涂不可。” “说什么呢,你这么怕痛的人,不用药晚上会睡不着。”她涂完手臂,放下他的衣袖,又企图扯他的衣襟。 张知序飞快捏住她的手,眉梢微动:“怕痛的人不是你么?咱俩在一块儿的时候,你的痛感比我的明显多了。” 陈宝香不由地“嘁”了一声:“你见哪个经常受伤的人还怕疼的?那是你的痛感,我可不会因为生缝伤口就疼晕过去。” 张知序:“……” 原来怕痛的人是他吗。 “委屈你住这里了,没有金丝绣帐,这床还有点摇摇晃晃的。”陈宝香搬走两个箱笼,打量了一下这间房,“等明日我招待完徐大人他们,便去东市给你买一架新的床。” 徐不然那群人早就说要给她庆贺升任,正好又有乔迁之喜,便一块儿招待了。 张知序听着,微微眯眼:“你什么时候跟徐不然又有了往来?” “他在武吏衙门里,咱俩一直也没断过往来啊。”陈宝香坦荡地道,“上回在天凝山,还是他说服了苏录事和赵录事一起跟我走的。” “说来他带兵也挺厉害,就一百多个人,能追得两百多个山贼四处乱窜,那些人刚好撞进我的包围圈,嘿,这才大获全胜。” “巡防营里有几个从前陆守淮的心腹,难驯得很,他倒是有办法,将人调去东营了,我还没好好谢谢他呢。” “对了凤卿,明儿的乔迁宴你去么?” 面前这人不吭声,整个人转过了背去,背脊有些僵硬。 “不去啊?”她毫无察觉,自顾自地道,“不去也好,省得我还得解释——那我明日忙完再过来,你早点休息。” 房门开了又合上,那人走得一步一蹦的,心情还挺不错。 张知序面无表情地瞪着面前的桌子,好半晌才微恼地吐出一口气。 陈宝香的确很担心他。 但好像对别人也不差。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又因为没有经历过,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能拿她怎么办呢? · 第二日晌午,新宅里来了不少的人,多是些亲近的武夫兵将,满满当当坐了几桌,吵吵闹闹地喝酒划拳,场面十分热闹。 苏录事喝得高兴了,甚至踩着凳子跟陈宝香道:“往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你说一,我们绝不说二!” “苏录事,这个‘我们’都有谁啊?”同僚打趣。 “还能有谁,当日天凝山上的,我、赵大人,还有……啊对,还有徐大人!”苏录事双眼放光,“当时老大受伤,徐大人可急坏了。” 赵录事也起哄:“可不是么,朝老大奔去时那急吼吼的样子,若老大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说不定要跟着去殉了。” 徐不然夹在中间,被他们说得脸色涨红,都不敢看旁边的人,只道:“陈大人是军心所在,我自然要在意些。” “什么意思,我们都叫老大了,你不叫?”苏录事笑得更大声,“揣了别的心思啊这是。” 徐不然咳嗽几声,含糊地道:“男未婚女未嫁,你们管那么宽做什么。” “你是未婚,可陈大人却是有人的吧。”不知谁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席上一静,跟着众人就打起了圆场:“什么人,哪有人啊,以前那些都是谣传,咱们老大被提拔那纯是主官大人有眼光,什么街头巷尾的绯闻,可不能拿到老大面前来瞎说。” “就是,那位大人都多久没见了,咱们徐大人可是一直跟在老大身边,不离不弃同甘共苦的,这才是靠得住的男人,来,我敬徐大人一杯。” 赵录事举杯,却发现自己的酒杯空了。 他嘟嘟囔囔地伸手,想拿旁边的酒壶来倒。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先他一步拿起了酒壶。
第131章 做人不能太谢兰亭了 原本喧闹的桌上突然一片死寂。 陈宝香正埋头吃肉呢,胳膊肘就被人怼了一下。 她疑惑地抬眼,就看见赵录事身边多了个人,长身玉立,皓腕如雪,正低头认真地倒着酒。 方才还醉醺醺满口胡言的赵录事登时清醒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大,大人?” 张知序面无表情地按下他:“路过而已,不必管我。” 赵录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头紧闭的大门,怎么也没想通这路是打哪儿过的。 陈宝香一口肉差点噎住自己,连忙起身过去,将人拉去旁侧:“你不是不来么?” 面前这人陡然委屈起来,长睫低垂,如蝶翼般轻颤:“屋子里没有茶水,我找不到九泉和宁肃,便只能来找你。” 声音低低的,听得人心都软了。 陈宝香瞬间就觉得自己真过分,人家被赶出家门已经够可怜了,她怎么还能凶人家。 原本多矜贵的一个人,现在穿着最简单的素绢长衫,站在檐下问她要茶水喝。 她哪还顾得上场合,快速跑回桌边,顶着众人惊愕的眼神端起自己斟满的茶杯,又快速回到他身边。 “给,先喝,我待会儿再雇些杂役回来。”她说着,又挠头,“要雇多少呢?你身边原先都有些什么奴仆?” 张知序抿了口茶:“粗略算来,有门房四人、车夫三人、轿夫四人、库丁八人、杂役二十、点灯婢两人、厨子六人、洒扫八人、护院四十、随侍嬷嬷小厮八人,再算上管家和账房……” 陈宝香面色平静,腿越听越抖。 他瞥她一眼,微微勾唇:“但在你这里,我有宁肃和九泉就够了。” 一时间陈宝香觉得自己像是没出息的穷小子,而面前这位是死心塌地要跟她私奔的富家大小姐。 背后满桌的人都在朝这边张望。 张知序余光瞥着其间的徐不然,徐不然亦在看他。 目光相撞,有人挑衅,有人忌惮。 空中似有雾化兽,一口咬向对面的狗,对面的雾化为长枪,横扫挡住劈砍来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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