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脾气的凌洄,这次倒没有勃然大怒,他甚至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遂道:“今日可是除夕,你哭什么?流点血而已,本王又不是没流过。”说着卷起袖子,粗鲁地在居安脸上擦了两下,擦得居安脸上一片潮红。 作为过来人的凌溯看了,实在挑剔莫名,“男子果然不能在军中待太久,他怎么如此不知轻重,你看把三娘的脸擦的!” 两个人交头接耳,啧啧唏嘘,忽然听见门上传来热闹的招呼,回身看,是独孤仪领着家仆送节礼来了。 相较凌洄和居安那一对,独孤仪和居幽则要正常得多,正是情浓的未婚夫妻,连对视一眼都透着甜腻。他们温和地交谈,含蓄地微笑,是那种文人式的,透肌透骨的相处之道,和其他人的鸡飞狗跳不一样。 居上看得心生羡慕,“彭城郡王也在军中多年,你看人家……”复鄙夷地上下打量他,“再看看你。” 凌溯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我现在不是很有长进吗,也能与独孤仪论个高下。” 居上摇摇头,努力了半年才勉强赶上人家,他大概不知道,自己是命大,才保证相处的过程中没有被他气死。 不过新的一年就要来了,不能想那些死啊活啊的事,要想些高兴的。中晌吃过了饭,就开始盼着晚间的驱傩活动,那是个城中百姓自发组织的庞大队伍,带着各色傩面,绕着城中三十八条主干道游走,可以驱散邪祟,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当然,辛家的郎子们是不能留在岳丈家辞岁的,还得回到各自家中,陪伴父母长辈过节。居安姐妹三个早就换好的衣裳站在门前,远远看见驱傩大队来了,为首的傩公傩母引领着成百上千的护僮侲子招摇过市,居上拉着两个妹妹混迹进了妖魔鬼怪的行列,大唱着驱傩词,完全不担心跑调,很有桃花潭边踏歌的趣致。 迎面遇见一队人,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队伍里全是孩子,那是专门进宫,为宫中贵人驱傩的。几个男子上前来,与她们队伍里的护僮侲子打商量,想收买侲子的行头。 “三十钱,卖不卖?”讨价还价,口沫横飞。 居安在一旁看着,艳羡地对长姐说:“要不咱们也买几套,跟着一起进宫去吧。” 居上在这种方面抠门得厉害,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没钱、没钱……宫里的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花这个冤枉钱。” 还是节省下来,买些小食吧!街边上有糖稀浇筑的果子,一人一串吃了,再给侄儿侄女们带几串。 回到家时,庭院里已经点起了火堆,这是长安城中家家户户都要准备的,俗称“庭燎”,焚烧旧物之余,孩子们也可趁机玩爆竹,把锯好的竹节抛入火堆,不多时就听见热烈的爆炸声,砰砰地,火星四溅。 全家人围着火堆坐定,小辈们一级一级给长辈磕头拜年,拜到居上的时候,少白带着弟妹们恭恭敬敬说:“新元肇启,姑母万年永安。”然后纷纷扑上来,吱吱喳喳问,“姑母,我们的压祟钱呢?” 居上被他们闹得晕头转向,好在早有准备,把做成小菱角、小豆子的金银果子分发下去,一面仔细叮嘱,“拿着玩儿,不许放进嘴里,不许塞进鼻子眼儿,知道吗?” 傅母们上前来领命,学着孩子们的语气说:“记住了,多谢姑母。”又领着孩子们退下去了。 接下来轮到居上与兄弟姐妹们起身拂衣,给爷娘叔婶拜年,大家齐声高呼“弥寿无疆、福禄延长”。 这是一年中难得不必遵循长幼的日子,大家一顿起哄,挽着长辈们载歌载舞。居上笑闹得累了,转头望向内城方向,不知道凌溯现在在做什么,应当也与兄弟姐妹一起,围着帝后贺新禧吧。 可惜明早还有个元日的大朝会,不光文武大臣要上朝,像周边的附属小国,也有使节上贺表,因此不能闹得太晚,将近亥正前后,就各自回房了。 居上让人燃了安息香,闭上眼还能听见外面热闹的喧哗,大多人家今夜是不睡的,要守岁到天明。 前厅的灯熄灭了,房里的婢女们也退到围房,忙着欢聚她们的去了。居上正昏昏欲睡,忽然发现有个黑影出现在帐外,着实吓了她一跳。 本能地一脚踹过去,结果人家早有防备,精准地抓住了她的脚,一路亲上来,嘴里嘟囔着:“踢坏了可别后悔。” 居上想缩,缩不回来,气道:“深更半夜的,你怎么又来了,明日不是还有早朝吗。” 凌溯登上床,强行挤进了她被窝里,她想推他去睡厢房,他就是不愿意,死皮赖脸搂住了她道:“今日圣上不曾犯头疼,明日应当可以主持早朝。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躲在底下偷懒了,所以赶忙过来,陪陪我的太子妃。” 这话说得真动听,什么陪陪太子妃,难道不是太子妃陪他吗! 他纠缠不休,野火烧上身来,居上不满地嘀咕:“折腾死人了……” 他立刻义正辞严,“大过年的,不许说死!” 居上被他堵住了话头,不满道:“那说什么?累活我了?哎呀,你们男子怎么那么大的瘾儿……” 这话说对了,分外有意思,所以瘾儿奇大。凌溯是个善于琢磨的人,办事也越来越懂得使用技巧,居上的抱怨,渐渐变成了无边的喜悦,听见他气喘吁吁地问:“如何?” 她便酣畅淋漓地肯定:“郎君中用!” 果真中用,这是发自肺腑的夸奖。凌溯第二日起身,头重脚轻,晕陶陶下地,甚至还趔趄了下。 今日是元日,连居上都要早起,阿娘前一日就给她准备了新衣裳,一身红色灯花锦,穿上身喜气洋洋。她捵了捵衣角让他看,“快瞧我的新袄,好看吗?” 凌溯上下打量,“显胖。娘子,你不会怀上了吧?” 居上气结,“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嘴。”顺手把他推出了门。 到了前院,家中长辈已经准备好了桃符、门神和春联。阖家老小站在门前仰头看,看家主换下上年的旧物,再挂上新的。 少白开蒙了,在学堂学了些字,大声照着对联上诵读:“五福除三锅,万古殊百殊……” 大家哄笑起来,“这孩子,只认得姑母的名字。” 辛重威给他纠正:“是五福初三祸,万古殓百殃。” 里坊不少人家起身了,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骤响起来,北风夹着炸开的红纸屑,撒得满地尽是。杨夫人招手张罗,“快进去吧,吃团圆饭啦。” 因家中有不少人须在元日上朝,团圆饭也是象征性地吃上两口,反正宫中还有宴饮。大家举起屠苏酒,笑眯眯地望着家中五个孩子,家主说:“恭贺你们,又长大了一岁,快饮了这‘得岁酒’吧。” 少白便带着弟妹们站起身,先向长辈们行了一礼,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因那屠苏酒由多种药材混合酿成,味道实在很不好,孩子们喝完就龇牙咧嘴,居上三姐妹哈哈大笑,毕竟她们也是这样走过来的,每年初一早晨这一顿饭,都算不上美好的回忆。 喝过屠苏酒,吃过五辛盘,该上朝的人都到门前集结了,因晚间不闭市,今日可以早出门,家里仆从点着几十根火把,把前路照得通明,一行人翻身上马,大有乌衣子弟从容入世的气象。 众人驾马出了坊院,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穿过各部大院进承天门,今日的朝会在太极殿中举行,不同于以往按位站立,今日殿上设了食案。圣上驾临后,众人先是山呼万岁,轮番诵读了各自的贺年骈文,待外邦使节的贺文朝表读完,大家就可以入座了。 垂眼看向一张张熟悉的脸,圣上眼中荒寒,脸上却笑着,语调缓慢地说:“今日是正元日,朕与众卿道新禧了。朕这段时间抱恙,由太子监国,太子处理朝政得宜,朕很是欣慰。前阵子出了商王作乱的纰漏,所幸及时平定,但事后朕亦反省,确实有很多不到之处,不曾严明维持正统,纵容商王野心,罪在朕躬。” 底下的御史其实已经等了好久,就等圣上视朝,打算就此事发表看法,忠言逆耳先弹劾圣上一番。但见圣上率先自责起来,话到了嘴边,不得已重又咽了回去。 殿中灯树上燃着通臂巨蜡,圣上的脸色看上去蜡黄,大有打下江山后力竭之感。甚至说上一段话,他都要喘上两口气,这种状态,与先前意气风发时候,实在大不相同了。 众人仰首望着,心下对大势隐约有了预感,也许这太子监国,会长久维持下去了。 但出乎预料,圣上对这件事忽然下了决断,“朕虽身在其位,对国事却力不从心,与其掣肘太子,不如委以重任,让太子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崇庆帝治国无道,导致前朝国力大损,要想根治这顽疾,须得有雷霆手段。朕看太子,有治国经略,大历的将来,也须仰仗在场众位多多扶持,才能保得国运重上正轨。”说罢,拍着龙椅扶手复又道,“年后二月,太子大婚,待昏礼完成,即着令太子继任大宝。朕呢,戎马半生,也享几日清福,退称太上皇,与皇后上东都住上一阵子,调理调理身子。朝中不论何事,只需与太子商议,不必问朕意思就是了。” 凌溯闻言忙起身拱手,“陛下,臣前几日不是与陛下说好了吗,陛下怎么又改主意了?” 圣上笑着摇头,“这件事朕思量了再三,才这么决定的。” 满朝文武虽说心下早就有数,但真正听圣上这样表态,还是要大力挽留的。 辛道昭率先出列,拱手道:“陛下正值壮年,一时抱恙,加以调养便会康复,如何想到退任太上皇了呢?太子纵有谋略,也须君父指引训导,陛下大可令太子继续监国,待圣体大安再归政,岂不两全其美吗?” 可圣上摆手,“这件事定下了,就不再更改了,我知道众卿赤胆忠诚,日后便将这份心,用以替朕辅佐太子吧,也不枉朕与众卿君臣了一场。” 后来这消息传到居上耳中,居上怅然若失,“大婚之后就要即位吗?那这太子当不了多久了啊。” 凌溯纳罕地看她,“你不想当皇后吗?” 居上瞥了他一眼,“当皇后,哪有当太子妃自在。” 画船在夜晚的河面上缓缓飘荡,河岸两边悬满花灯,倒映在河面上,有女郎结伴从堤岸上走过,人影在水面轻颤。 凌溯看得出,她心里还有话不曾说出来,便蹭过去和她并肩而坐,小心翼翼地打探:“你有什么困惑,我可以为你解答,譬如当上皇后,有什么是令你忧心的吗?” 居上立刻扭转身子正色问他:“郎君,你以前说过让我为你清理后院的,这话还算数吗?” 凌溯说当然。 “那我要让你周围寸草不生,你也没有意见吧?” 凌溯颔首,“我有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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