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们上来见礼,这位是左仆射家的,那位是侍中家的。凌溯有良好的教养,虽然记不住谁是谁,却也一一回了礼。 药藤蹭到自家小娘子身边,唏嘘道:“太子殿下不上值的时候,待人很温和。” 居上含糊“唔”了声,心想太子只要不找她的麻烦,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 那厢凌凗将球杆交给家仆,整理好衣冠才来与她攀谈,温声道:“上了场,一时下不来,慢待小娘子了。” 之前偶尔露面的太阳终于彻底不见了,天气变得很阴沉,低低压在头顶上。他见她脸上有薄汗,脸色因汗水浸润愈发细腻通透,竟有些移不开视线。又唯恐冒犯了她,便道,“天很热,我让人再敲些冰来,小娘子上大帐里坐会儿,纳纳凉。” 北地因为幅员辽阔,爱在草原上搭帐篷,就算到了长安也不改这种习惯。这大大的花园里,沿着马球场的边缘搭了两个帐子,里面摆放冰鉴供人休息。居上心下暗暗满意,像这等凤子龙孙,如此体贴的不常见,若真找了这种郎子,那日子过起来应当不会太坏。 她脉脉地笑,正要点头,视线不经意划过太子,他凉凉朝她看过来,她的笑就卡在了脸上。 心头一蹦跶,只好矜持地婉拒:“我不热,只是有些口渴,”指指不远处的棚子,“上那里喝杯饮子去,世子不必照应我,先歇一歇吧。” 慢悠悠地转开了,心下直呼倒霉,要是太子不来,今日和赵王世子必有眉目。啊,那么好的人,越想越合心意,现在刻意回避,不会被别人钻了空子吧! 七上八下,心里甚是懊恼,太子三丈之内她不敢露面,反正都闹得这样了,还不如早些回去呢。但不知道这宴席什么时候结束,看看众人,各怀心事,表情各异…… 太子其人嘛,看着和善,但心思太深,实在不易攀交。那些不信邪的贵女仍愿意硬着头皮尝试接近,最后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散了……散就散了吧,居上在一旁瞧热闹,就让这位骄傲的太子殿下当孤家寡人好了。 这时赵王妃带着女史来了,招呼众人,说宴席齐备了,请大家入大帐用饭。 转头看见居上,格外热情些,笑着说:“今日外埠送来好些荔枝,个个鲜甜,我让人做了酥山,知道女郎们爱吃,另制了姜糖饮,万一吃多了也不怕。” 居上因凌凗的缘故,愈发高看赵王妃,见王妃也待见自己,自然暗暗欢喜。 正打算过去,忽然发现居安不见了,那傻子八成不好意思宣扬,独自偷着如厕去了。回头众人坐定,她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她,她回去又该哭了。 居上虽然大多时候嫌她胆小啰嗦又麻烦,但心里还是顾念她的,这时候不能不管她,也不能让赵王妃干等着,只好指派药藤先去听人安排座位,自己找到居安再一起过来。 雷声阵阵,眼看要下雨了,今年长安多雨水,往年好像不曾这样过。 居上待别人都进了大帐,方找婢女问路,刚要举步朝西北角去,大雨拍子说来就来,一瞬铺天盖地,浇得人无处躲藏。 还好就近有一小帐,离得不算太远,她忙提着裙角躲进去,进帐才发现里面有人,仔细一看,冤家路窄,不是太子是谁! 真是天杀的巧合啊,她干笑着:“咦,殿下不去用饭吗,怎么在这里?” 凌溯道:“这话该我问小娘子,你不去用饭,怎么跑到我帐中来了?” 这是他的帐子?她才发现食案上果然摆着饭食,想来因为太子身份不同,不与众人杂坐吧!自己这一窜,居然窜到他面前来了,此时外面大雨正下得兴起,又没有第二条路让她走,她只得厚着脸皮挺着腰,赖在这里,“我耽搁了半步,没想到下雨了。这下无处可躲,必须借殿下的帐子暂避一下。” 真是理直气壮,这算霸王硬上弓吗?凌溯腹诽不已,视线在她身上短暂停留了片刻,很快又移开了。 嗬,不拿正眼看人?梁子越结越大了! 但碍于人家位高权重,居上还是想给自己解解围。正欲开口,外面忽有斜风吹来,吹得颈上一阵清凉。她这才低头看,发现缭绫短衣被雨点打湿了,绡纱一样贴在身上。衣料下的皮肤若隐若现,透过淡淡的葱倩色,白得发凉……她吃了一惊,忙拽了拽,但鼓起这边塌下那边,这料子就像长在她身上似的。 她苦了脸,泄气地说:“我最狼狈的时候,每次都被殿下遇上,真是有缘。” 凌溯垂着眼,深以为然。挂灯、攀墙、押解进左卫率府……自己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克星。 不过话要留人三分情面,他低头斟了杯酒,“都是巧合,小娘子不必介怀。” 居上说不,“我一点都不介怀,我是怕殿下介怀,千万不要因为我,对全长安的女郎失望。 凌溯说不会,“我旁观了半晌,长安的女郎和小娘子不一样。” 居上听罢,绝望地捧住了自己的脸。 前阵子越州商人带来了进贡的纱罗,那时候满城都以购得这种料子为荣,据说小小一匹,价值千金。这种瀑布清泉般的面料,穿在身上轻若无物,是盛夏时节最好的凉衣,但没想到干爽时候烟笼一般,湿了就紧紧贴在身上,她现在很后悔尝试这种时兴玩意儿了。 还好如今年月并不守旧,贵妇圈子里逐渐流行起了袒领,衣领搭在两肩,胸前白腻如羊脂玉。自己与之相比还算含蓄,再等一等,等湿衣风干了就好。 自我开解一番,居上侧目打量他,他一直垂着眼不看她,她审慎地问:“我打搅殿下用饭了吗?殿下不必管我,等雨略小一些我就走。” 然后再淋雨,再被更多的男子看见? 凌溯道:“等雨停了再走吧,你要是不嫌弃,可以一起用饭。” 何德何能,和太子一起用饭!居上忙说不饿,“我先前喝饮子,喝了个半饱,现在吃不下饭。”顿了顿又问,“殿下怎么会来参加王府的宴席呢,我以为你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 凌溯道:“是遵我母亲的吩咐,就算再不情愿,也一定要来。” 居上明白了,“皇后殿下也为你的婚事操心,殿下年纪不小了吧?” 凌溯抬了抬眼,中途想起多有不便,又重新盯住了面前的银箸,“小娘子还是管好自己吧,听闻小娘子今年二十了?” 居上讶然,“是谁在胡说?我还没满十八呢。” 然后对面的人唇角微微一仰,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雷声震天,一个接着一个,恍如劈在帐顶上。天色墨黑,脚下的大地也在震颤,居上有点怕,“殿下,这帐篷不引雷吧?” 凌溯转头看框架,“都是竹篾和木头搭建的,应当不引雷。怎么,小娘子很心虚?” 居上笑了两声,“我何故心虚啊,像我这样行端坐正的人……”话没说完,便听头顶上一声巨响,帐外的一棵树被劈中,“啪”地拦腰截断了。 她惊叫起来,脑子一乱,救命稻草般一把抱住了凌溯,吓得上牙打下牙。 凌溯也被这近在眼前的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将她护在身后。想来是战场上九死一生经历得多了,人在遭遇危险时,本能的一种反应吧。 好在一个惊雷过后,雷声渐渐转移了方向,移到南面去了。居上这时才惊觉自己抱住人家不放,忙尴尬地收回手,白着脸道:“好大的一个雷,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近的雷,差一点就给劈中了。” 凌溯没有应她,抬起手,抻了抻身上的衣裳。 居上看得不是滋味,“我是一时情急,不是故意的,殿下别误会。” 自打认识她以来,足以令他误会的事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他转身在食案后坐下,考虑自己究竟应不应该当着她的面独自用饭。 居上见他又沉默,两下里气氛尴尬,总得找些话说,便旁敲侧击着:“那日陛下召见我父亲,说起鄜王劫狱的事,殿下知道吗?” 凌溯漠然“嗯”了声。又听她说陛下知道她当时也在修真坊,这才蹙眉抬起了眼。 这件事,他曾下令不许泄露出去的,结果还是被宫里知道了。所以君臣是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一旦登顶,即便父子至亲,也会处处小心堤防着。 不过内情不便让外人知道,于是转移了话题,“右相回去说了吗,陛下刻意提起,究竟是何用意?” 居上也有她的小算盘,既然宫中已经有这个意思了,若不想成就,只有太子自己不同意。 小心分辨他的神色,起码有七八成的把握,太子殿下对她并不感兴趣。她呢,几乎已经相准凌凗了,阿耶那日说过心里话,若是与太子不成,赵王世子是他眼里最合适的人选。如此自己看上,爷娘又不反对的亲事,实在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啊。 既然如此,就要事先与太子通个气,免得后面麻烦。 居上摆出了空前的好耐心,打算与太子恳谈一番,走到他面前,满脸真诚地说:“陛下之所以与我父亲提起修真坊的事,是想让我阿耶知道,殿下待我,与待别人不同。陛下说,若我们两人要是愿意,多加接触后,可以择一日定亲,如此陛下与皇后殿下的心事就了了。但依我说,陛下似乎是误会了,我与殿下之间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复杂。我想托殿下一件事,若明日陛下和皇后殿下问起,就劳烦殿下说明白吧。那日放我回家,实在是因为我与那件案子并无牵扯,殿下也不是对我有意,才网开一面的。” 凌溯蹙眉审视她,“所以你那日果真说谎了?” 居上在昏暗的天色下红了脸,“也……也不全是假的。” “那么是今日有了中意的郎子人选,因此急于与我撇清关系?” 居上思忖了下,心想都是聪明人,刻意掩饰,人家未必看不穿。既然这次是自己有求于他,那就少些弯弯绕吧,于是爽快道:“今日多才俊,我也不敢隐瞒殿下,或许真有那么一两位,尚可以观望观望。” 凌溯听完,嘲讽地嗤笑了一声,“一两位……不是只有赵王世子吗?” 居上眨了眨眼,惊讶过后显出笨拙的羞涩来,“被殿下看出来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想着,我毕竟与前朝太子青梅竹马,名分未定,情义却在,再与殿下扯上关系,对殿下的名声不好。不单殿下,就是另几位皇子,我也不敢高攀,倒是赵王世子……或者还有几分说法。” 几分说法?如今的年轻女郎都这样吗?先是高存意,后是陆观楼,今日一见凌凗,又转变心意了。其实若说喜欢,恐怕那些喜欢从来没有深入她的内心,她真的懂得什么是感情吗? 居上这厢呢,觉得这件事商讨起来应当不费力气,反正这位太子殿下对她不曾有过好脸色,谈婚论嫁这种事太遥远了。早前自己与存意被乱点鸳鸯,完全是听从崇庆帝的安排,进宫,被软禁一辈子,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单看姑母这一生的境遇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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