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就是了!凌溯眼前的愁云豁然消散,才发现她寥寥的几句话里,藏着如此刻骨的深意。 他懊悔不迭,“是我糊涂了,当时没听出来。” 长史含蓄地微笑,“现在想明白也为时不晚。郎君须知道,女郎的话都得再三品味,说话时的表情也不可全信,她们会强颜欢笑,郎君懂吧?” 难怪!凌溯想起她那个笑容,当时觉得刺眼,现在越琢磨,越感受到一种灭顶的绝望,原来她一点都不快乐。 至于长史呢,看到太子殿下打结的眉心解开了,暗暗松了口气。 抬眼看看高深的房顶,心里暗叹一句行辕没我真不行,如何把各怀心事的男女凑成郎有情妾有意,全靠他巧舌如簧。 终归这行辕是大婚前的驿站,只要双方有任何一方打了退堂鼓,这门亲事就不成了,那这满园子的人,也就白忙活了一场。尤其太子殿下已经显见地喜欢上了辛娘子,为了殿下,为了这大历江山,无论如何要促成这桩婚事。 从长史这里汲取了信心的凌溯,重新又振作了起来,看灯花变美了,看长史那张胖脸,也前所未有地顺眼起来。 好生反省了一遍,因为身份的缘故,他好像从来不曾体谅过她的苦衷,今日被长史一点拨,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不足。 这下文书更看不下去了,他吩咐长史及左右:“你们都退下吧。”然后自己登上二楼,站在窗前观察对面的动静。 如今天凉了,窗也不大开了,到了太阳落山后便窗扉紧闭,只能看见屋里烛火透过窗纸,发出淡淡的光。 他犹豫了片刻,大声咳嗽两下,慢慢有人影移了过来,但却没有开窗。 无奈之下,他只好扬声唤她,徘徊的人影很快便露面了,对面的居上扭捏道:“郎君,你受凉了吗,怎么咳嗽起来?” 凌溯感受到了别样的关怀,有别于长史和女史们的面面俱到,是属于女孩子的,温存的体贴,像在心上抓挠了一把似的。 他颊上泛起一点红晕,还好她看不见。嘴上语调仍旧无情无绪,说没有,“清清嗓子而已,不曾受凉。” 那厢的居上,其实很后悔说了那番话。尤其经过药藤分析过后,更加觉得自己不懂事了。 其实当初她与存意谈婚论嫁,就听代掌后宫的贵妃说过宫中的“妇道”,无非是不妒不怨,以丈夫为天。当时因为自己对存意没有任何男女之情,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但到了凌溯这里,她不知怎么又说出不肯带孩子之类的怪话,如此小家子气,难怪人家不高兴。 在其位谋其政,她决定好好挽回一下,扒着窗台对他说:“我先前的话都是一时意气,请郎君不要生气。” 凌溯心念一动,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手。 虽然他是来求和的,但也很愿意先听她几句心里话,便强忍着冲动,淡淡“嗯”了声。 居上见他态度松软了些,庆幸还有转圜的可能,于是再接再厉道:“我想了又想,刚才太任性了,说什么不给别人带孩子……其实郎君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哪怕不是我生的,我也应该视如己出才对。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郎君只管放心地纳妾吧,我一定尽到做嫡母的责任,教养好每一个孩子。我也要学皇后殿下对雍王,阿婶对五兄那样,尽力让郎君后顾无忧……真的,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对面的人却再也不吭声了,即便隔了几丈远,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 居上眨了眨眼,回头看药藤,纳罕地拿眼神询问,又错了吗?难道是不够真诚? 正在她想继续表忠心的时候,他没有再给她机会,“砰”地一声关上了窗,连灯都吹灭了。
第49章 可怜的汉子。 那一声仿佛砸在她鼻梁上, 她惶恐地拍了拍胸,“太子殿下最近愈发喜怒无常了。” 一面说着,一面遗憾地关上了窗户。 药藤和听雨惨然看着她, 三个人都觉得很棘手, 太子殿下果然威严, 一般的话打动不了他。 怎么办呢, 三个人冥思苦想了一番,觉得从他询问郎子是否要遵守辛家家规时,就开始挖坑了。没准同样作为男子, 他觉得五兄二十五岁动了纳妾的心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他唾弃辛家家规吗?觉得三十岁纳妾反了人伦? 居上觉得有点冤枉,“我不是表明态度了吗, 郎子不需遵守我们家的祖训,他有想法, 只管去办就是了, 我又不拦着。你们看,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多可怕。我也想好了, 他若是非要挑刺, 想悔婚, 那也没关系,反正财礼不退, 想悔便悔吧。” 药藤呢, 从太子的态度中又发掘出了一点不寻常, “小娘子, 要不咱们反着想, 太子殿下本来就不打算纳妾, 结果你说不在乎,他就生气了?” 这是个新思路,居上觉得这男人矫情得没边,说不定是有思春的倾向了。当然她一点不怀疑,自己肯定是他思春的对象,他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可不就是在使性子吗。 但仔细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可能太想当然了,人家打下了这大历江山,每日忙得像狗一样,分明心怀天下,一举一动都以宗庙社稷为重。这样一个掷地有声的人,会忠贞不二,枕头上永远只躺一个女郎吗,显然不可能。 “人家是太子,将来还会是皇帝。”居上一句话便否定了药藤的揣测。 三个人同时叹了口气,实在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又招太子殿下不高兴了。 算了,想不出头绪便不想了,大不了收拾包袱回家。不过这一晚也怪难熬的,无端醒了好几次,五更时候就睡不着了,爬起身推开窗户看对面,正犹豫要不要喊他两声,没想到那边窗户自发开了。 见她就在窗前,他很意外,立即调整了态度,寒声道:“这么早便醒了?” 居上倒也坦诚,“昨晚没睡好。”顿了顿又问,“你说请我吃胡月楼的,这话还算数吗?” 难道没睡好不是因为惭愧,是因为担心吃不成席吗? 凌溯大感失望,原本想赌气说不去的,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出口,只道:“再议。”便合上窗户走开了。 居上站在窗前愣了会儿,心里猫抓似的。自己不是优柔寡断的脾气,要等到傍晚才解开疙瘩,那这一整日就太折磨了。 打定了主意,立刻裹上披帛追了出去,他恰好还未出园门,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见她跑得气喘吁吁的,很奇怪,许多郁结忽然就散开了。 她来追他,是不是表示她在乎他?看来这女郎不是泥塑木雕,终归是有血有肉的。 居上因追得匆忙,来不及梳妆,乌沉沉的长发披散着,足有齐腰长,衬得脸颊如雪,唇色嫣然。 当然态度绝没有人好看,仰着头道:“你到底哪里不高兴,你要说出来,我才知道你在想什么。昨晚上我没睡好,梦里都在琢磨你为什么生气,话说了一半就关窗,这是你的君子风范吗?” 太子妃和太子殿下吵起来了,吓得凌溯身后的内侍和女史往后退了三步,纷纷低下了头。 凌溯心里自然也不高兴,蹙眉道:“你一大早追出来,就是为了质问我?我怎么没有君子风范了?为什么关窗,你不知道吗?” 居上说:“我不知道。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高兴,那我今日回家去了,晚上也不回来。” “不许!”凌溯气道,“你想尽办法要回去,这行辕有这么不好吗?” 哎呀,敢情天刚亮他就想吵架?居上大手一挥,“闲话少说,我想回去,谁也拦不住我。现在我就问你,你为什么生气。” 凌溯憋闷了一晚上,早也忍不住了,脱口道:“你身为太子妃,太子后宫进不进人,你一点都不在乎。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你别做了,散朝后我便上疏陛下,让你做良娣,做良媛!” 这下居上不干了,“我只当太子妃,你想削我的职,我就致仕。” 两个人气喘吁吁盯着对方,谁也没打算让步。 不过混乱地吵了一番,居上也从中别出了点苗头,试探着问:“你是因为我不在乎你纳妾,所以不高兴?” 凌溯不说话,一副你自己想的架势。 这个最不可能的结果,居然才是正确的答案,居上忽然明白了他的苦衷,他是真的不擅长和女郎相处,对付一个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再来几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所以需要她出面挡煞。 “早说呀。”居上了然道,“我不单可以替你解决胡姬,只要你授意,一切女郎都进不了咱们东宫。所以郎君再告诉我一遍,是你自己不愿意纳妾,对吗?” 凌溯冷着脸,点了点头。 这不就结了,可怜的汉子。 居上龇牙笑了笑,“了解,那就说定了,太子后宫的事,由我一手操办,我不在乎别人说我善妒,一定尽职尽责,为郎君守好枕席,放心。” 短短几句话就冰释前嫌了,你看明明很简单,却弄得晚上两头都没睡好,真是没必要。 凌溯满意了,虽然耽误了一点工夫,但心情很不错。与她错身而过时不忘叮嘱一声:“别回辛家。” 居上回身看他,他走了一程,又扔下一句“明日胡月楼照旧”,居上搓着手,踮足应了声好,见他脚下稍稍一顿,复快步穿过院门,往前面去了。 “平白让我担心一晚上,还怕他生变呢。”居上把经过告诉药藤,又嘱咐她,“替我向柴嬷嬷告个假,我要补上两个时辰的觉,昨晚没睡好。” 药藤还没从她的话里醒过味来,“太子殿下是自己不愿意纳妾?” 居上说:“可不么。全大历的女郎,他就认识我一个,现在让他纳妾确实为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过这人真别扭,将来我一定活得很累,还要费力揣测他的心思……”说着打了个哈欠,重新盖上她的小被子,一面嘟囔,“天气果然凉了,早上冻腿,好冷。”人蜷缩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待到坊间钟鼓大作的时候,整个楼也嗡鸣起来,她包住脑袋勉强又迷瞪了一会儿,刚要睡着,第二轮来了,不多时第三轮又来了。 结果睡回笼觉的计划失败了,她翻身坐起来,气恼道:“之前在待贤坊,不觉得鼓声这么大,这里怎么格外吵闹?” 外间的药藤进来,把今日要穿的衣裳放在一旁,掖着手道:“这里离钟鼓楼近,还连着乐游原的晨钟,小娘子想睡懒觉可不容易,难怪柴嬷嬷那么爽快便答应了。” 居上叹了口气,瘟头瘟脑下床,反正睡不着了,就让人来伺候净脸梳妆。 坐在妆台前傅粉,她想起询问听雨:“胡月楼的生意很好吧?殿下说明日请我吃席,要不要先去订个酒阁子,免得到时候订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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