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太子殿下也算有才情的人,有才情让人更欲亲近,居上想好了,明日一定要早点起床,向他讨教讨教吹埙的要领,结果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开市的时间。 满长安的钟鼓声开始报晓,迎着喷薄朝阳连成一片,震醒了四野垂雾的长安。一排鸦雀飞向远处的山峦,一个仰冲,化作了天际小小的黑点。 居上在行辕的生活,每日都按部就班,辰时三刻用过了早饭,剩下无非是读书,习学一些关乎妇容妇功的文章。 傅母有时候会与她说一说北地的旧事,因凌氏原本和高氏连着亲,凌氏的规矩在北地大族中算很严苛的。如今新朝建立,又有礼部专人制定新朝的礼仪,宫中传出话来,太子殿下的婚期就在年后,等再过两日,就有礼部司和皇后内仆局的人来,教导小娘子朝奉宗庙和应对官员拜贺的仪节了。 可见太子妃不是她想象的这么好当,这行辕中的一切原来只是打个前战而已,后面真正庞杂的宫廷礼仪还不曾来,听得居上一阵心惊。 柴嬷嬷见她彷徨,笑着宽慰:“小娘子这样聪明的闺秀,学习那些大礼也不难,先别把自己吓着了,且放宽心吧。” 正说着,候月提裙登上了廊亭,手里托着个长生结,送来给居上过目,“外面有人把这个交到门上,说让转交小娘子。” 很寻常的一个长生结,拿五色丝编成,乍看没什么特别。居上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两眼,却莫名觉得眼熟起来。 边上有人打趣:“莫不是殿下让人送回来的?” 居上越看越不对劲,猛然想起,这不是上年端午,她编给存意玩的吗。可存意还在修真坊关着,这东西到底是怎么送到行辕来的? 和药藤交换下眼色,药藤也明白过来了,仓惶地看向自家小娘子。 居上站起身问:“送结的人呢?走了吗?” 候月说早走了,“门上接了东西,让人查验过才送进后宅的。” 居上心里一阵乱,连书也看不成了,摆手让傅母和女史退下。自己捏着长生结,转了半天圈子,边转边喃喃:“不会是存意让人送来的吧!他活得不耐烦了?” 存意那人,为江山流泪之余,还有半脑子风花雪月。说不定得知她和新朝太子结了亲,以为她是受人胁迫,被强取豪夺了,才想办法让人送这个来,以表旧情未了。单是这样也就算了,如果是外面有人想借这件事搅乱这场联姻,让阿耶为难,让凌溯难堪…… 想到这里便站不住了,转头吩咐药藤:“去给家令传个话,我亲自去接殿下下值。” 药藤脚下站了站,“小娘子要告诉殿下吗?存意殿下是不是死定了?” 居上也想过这个问题,换成一般女郎,接了这种东西大概会隐瞒下来,还得顾全那个婆婆妈妈的竹马。但居上觉得这样不行,她看不透其中是否有深意,自己是坦坦荡荡的,没有必要往脸上抹黑。 “存意要是还在修真坊关着,就死不了。”她低头又看看这结,凝眉道,“门上查验过,瞒不住。从别人嘴里泄露出来,完的就是我了。” 药藤忙道是,匆匆去前面传了话,家令当然不会阻拦太子妃接太子下值,忙让翊卫赶车来,自己亲自护送,把娘子送到了宫门前。 一重重禀报进去,内侍小跑着进了少阳院,见到案后的太子叉手行礼,向上呈禀,说辛娘子在望仙门前等着殿下。 凌溯手上的公务来不及处置了,何加焉很有眼色,不等吩咐便道:“郎君只管去吧,臣将东西收拾好,送进行辕。” 凌溯后顾无忧,便进里间脱下公服,换了身衣裳。再出门时,千山翠的圆领袍上束了银蹀躞,已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打扮。 何加焉见了,笑道:“郎君这身儒雅,像个读书人。胡月楼里已经安排了太子亲卫,郎君难得与娘子一道出门饮酒,就喝个尽兴吧。”一面亦步亦趋引路,将人送到了含耀门上。 那厢坐在车内的居上打帘朝外探看,远远见凌溯穿过长桥过来,日光下的郎君丰神俊朗,抬眼望见她,唇角只浮起一点笑意,便有蜜糖漫上身来。 走到车前,他的语调里带了些微得意,“时候还早,小娘子就等不及来接我吗?” 居上顾不上和他斗嘴,一把拉过他,将长生结放在他手上。 他垂眸一看,眼睛忽地亮了,嘴上却很嫌弃,蹙眉道:“这种东西,回家再给我不行吗,何必特意送来……” 居上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臆想,“这不是送你的,是我上年送给存意的。” 凌溯闻言,笑容一瞬冷下来,眼里也浮起了严霜。
第51章 真绝色。 “送出去的东西, 为什么又回来了?” 很好,他没有扭曲她和高存意藕断丝连,已经很让居上满意了。 居上这脾气, 从来不受冤枉气, 你要是上道, 好好说话, 她愿意耐着性子和你解释。你要是上来便做出一副受害者被辜负的样子,她可能会赏你一拳,然后头也不回大步而去, 留你在风中痛哭流涕。 “所以郎君不会误会我,对吧?” 凌溯看了她一眼,“误会你什么?误会你与高存意旧情未了?要果真旧情未了, 你不会特意送来让我过目。” 居上问:“那现在怎么办?有人把这东西送到行辕,分明没安好心, 是不是想构陷我, 让我不能与郎君成亲?” 凌溯道:“这是白打算盘,区区一个长生结就想扰乱视听, 也太小看我了。”说罢将结掖进腰带里, “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一切交给我就是了。” 说起来, 定亲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宫门上接他, 很有家常的温暖。且居上是个知道轻重的女郎, 这样焦急地与他商量对策, 从另一个方面也可说明, 她还是十分在乎他的。 推断一番, 感动了自己。他仰首看太阳, 日正当空,遂关切地问:“小娘子用午饭了吗?” 居上摇摇头,“晨食用得晚,我收到这长生结就赶来找你了。”说着还有些不放心,“这个东西莫名送到行辕,当真没事吗?要是有人借题发挥,会不会影响我阿耶,影响你?” 他心中有数,安抚她不必慌张,“不过一个长生结,只要你一口咬定没见过,没人敢说是你做的,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不用怕。”说罢又调转话题言归正传,“既然没用饭,这就上胡月楼去吧,反正酒阁子已经订好了。” 居上抬手抿了抿头发,“我来得匆忙,连衣裳都不曾换呢。等我回去梳妆好,再赴郎君的约。” 凌溯善于从小细节中发现蛛丝马迹,她嘴上虽然不服软,但字里行间那种少女怀春的感觉呼之欲出。因为要赴他的约,所以得打扮漂亮,他有预感,距离两情相悦,仅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他体贴地说:“我不在乎你打扮不打扮,就这样去,也不会丢了我的脸。” 居上心道真是个自大狂,女孩子打扮得美不美,只关乎自己的颜面,和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样自以为是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实在懒得和他计较,遂吩咐赶车的翊卫回行辕,抬手放下了帘子。 也罢,女郎决定的事,千万不要试图对着干。好在新昌坊距离宫城不算太远,她想回去便回去吧。 马车在前面走着,凌溯在后面策马慢慢跟随,这些年总是来去匆匆,鲜少有这样心平气和的时候,才发现从宫门到行辕的这段路上,初秋的风景已经如诗如画。枫叶红了,掩映着坊内的翘角飞檐,因一路都是王侯将相的宅邸,有别于喧闹的东西市,即便是从坊道上穿行,也能品出一种大气沉静的美。 身后马蹄笃笃,郎将赶了上来,压声唤郎君。凌溯从腰封里掏出长生结,扬手一抛。郎将接住了,很快勒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还有闲心隔窗打探,“如果现在朝廷放了高存意,他来找你,让你跟他走,你会怎么办?” 窗上的纱帘打了起来,居上说:“让他快走,别给自己惹麻烦。我们既没定亲,也没海枯石烂,他打算带我去要饭吗?” 看吧,清醒的女郎果然让人放心。 凌溯端端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追问:“所以我和他任你选,你一定会选我吧?” 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些介意的,虽然未婚妻跑不掉了,但前任与现任是永恒的话题,通常谁更在乎这段感情,谁就会经常问及。 她对高存意没有男女私情,凌溯知道,但架不住高存意对她一往情深。况且落难之后更没有别的选择了,那么居上的态度对高存意来说便尤为重要。对于这种将他的未婚妻视作全部的人,他就算再放心,也不能不引起重视。 居上呢,觉得这种问题实在很无聊,男人有时候比女郎还麻烦,因此多少带着点敷衍,“嗯”了声道:“除了郎君,我谁也看不上。” 他满意了,骑在马上的腰肢愈发摇曳,欢喜不敢上脸,便从小动作里泄露出来。 车内的居上托着腮帮子思量,她遇见过三位不一样的郎君,给过她或深或浅不一样的感动。到最后来了个凌溯,一道诏书强制把两个人捆绑在一起,干脆没得选了,每日吵吵闹闹的,好像也不错。 自认为历尽千帆的居上得出一个结论,爱情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一旦放低要求,勉强也能凑合。 何况这纠纠武夫,实在也有一点可取之处。 她转头问凌溯:“郎君,昨晚我听见你吹埙了,你是想起了故人吗?玉门关外,有你牵肠挂肚的人?” 凌溯心道不是人人都有多姿多彩的过去,不过是想在她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长处,扯什么故人。 他控着马缰,曼声道:“玉门关外无故人,睡不着,吹着玩而已。” 居上谄媚地说:“吹得真好,等你有空了教教我,好不好?” 凌溯听后心头一跳,“你真要学?” 吹埙和射箭可不一样,指法之外,还有嘴唇吹气的诀窍,光是设想一下,便让他口干舌燥。 居上哪里知道他的想法,耿直地点头,“我以前曾见过一个西域的游侠,坐在城头上吹埙,那时就羡慕这种气度,立誓将来要学。” 凌溯说好,“你什么时候想学,什么时候来找我就是了。” 本以为他又要借机刁难,却没想到这回答应得如此爽快。居上不由侧目,迟疑道:“郎君有什么条件吗?是不是曾经暗暗喜欢过谋个女郎,那女郎最近入长安了,你想给她安排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要我帮忙?” 所以女孩子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想得越多,越害怕失去他。 关于私德方面,她是永远不需要为他操心的。凌溯坦荡地说:“你放心,我没有喜欢过任何女郎,也没有半个红颜知己。我是个务实的人,不该动的心不会动,若是动了,就必须与之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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