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铜镜看他,她怨怼地嘟囔:“这分明是妆匣成精了啊。” 凌溯愣了下,回头看长史,长史把视线移向了别处,恰巧从内侍身上发现了一根线头,装模作样替他扯了。 看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手艺不佳,他有点尴尬,抬手拔下两支花钗,又撤了当头那个衔珠的金凤。但居上犹不满意,把所有东西都卸下来,只留两支虫草钗,半月形的扇面掩住两鬓,像他戟架上的偃月刀。 左右转动脑袋,居上说看,“这样不错吧?一两处点睛就够了。人生就像簪花,兼顾得越多,越让人闹头疼。” 她总是不经意间展现她的智慧,十七岁的女郎,对活着很老道,也很有看法。 反正不管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凌溯眼中的她怎么都好,盛装有盛装的雍容,就算荆钗布衣,也自有她的素雅。 长史在这里站了半日,腿有点麻,见时机正好,便拱手道:“宫中文书都送来了,郎君稍待,臣去整理。”顺便把碍眼的一众婢女和女史都遣走了。 外面风过树梢,吹得呜呜作响,天阴沉沉地,偶尔吹过零星的雨丝,拂在脸上轻纱一样。 居上回头看,见凌溯正把那些簪环一样样收进妆匣里,捏了一支花钗,拨浪鼓一样在指尖旋转。 居上好奇地问:“今日皇后殿下怎么赏我这么多首饰呀,别不是你在殿下面前说了什么吧?” 凌溯说没有,“今日是十月初一,按着北地的风俗,姑舅要给新妇送花钗。” 可能他自己不知道,他心虚的时候,表现真是昭然若揭。居上没有拆穿他,将计就计道:“我家阿妹正好也许了北地人,等我回家问问,她的婆母给了她什么首饰。” 主要这谎撒得不圆满,天底下没有这么送东西的。人家一般挑上一两样换个高兴,哪像皇后殿下似的,简直要把国库搬空了。 说起来,皇后殿下与太子母子都是一样耿直爽朗的人啊。居上对这位婆母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是真正的开国皇后,北地贵妇中的传奇人物。初次见面很畏惧她的威严与身份,但中秋那日接触下来,着实是一位慈母。 凌溯呢,知道这谎容易戳破,只好含糊补充:“每家的习惯不一样。” 居上说:“不是北地的风俗么,怎么每家又不一样?” 凌溯不善于在这种小事上计较,大而化之一摆手,“总之是阿娘赠你的,你收着就是了。先前也提起了房六娘那只跳脱,原本是阿娘看中了,要送给你的,不想被裴贵妃捷足先登了。” 这样说来,那位贵妃不是寻常人物,就算换做普通人家,懂规矩的妾侍也不会与嫡妻争抢,结果到了帝王家,贵妃居然能够先皇后一步把东西截下,可见贵妃确实独蒙圣宠,一般人奈何不了她。 居上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用多言,她就明白凌溯之前为什么对纳妾如此反感了。想是见过皇后的难处,母子连心,他懂得推己及人。 拍了拍他的肩,她说:“你看我多有先见之明,上回说不许宠妾灭妻,就是这个道理。” 可以纳妾,但不能宠妾灭妻,听上去像嫡妻最后的挣扎。 “当初在北地的时候,太后也曾这样告诫圣上,圣上答应了,他没有灭妻,但他肆无忌惮地宠妾了。如今裴家逐渐势大,这不是个好兆头。”他说着,脸上倒是显出一种淡漠的,轻视的神气来,“不过问题也不大,要论势,元氏远在裴氏之上,那些雕虫小技,我能够应付。” 居上也是第一次听他如此正经地说起政局,才知道他也很不容易。 门外已经细雨漫天,居上的心也潮湿了,脉脉望着他道:“郎君,我以后会好好怜惜你的。” 他听后感动不已,“那……你看外面凄风苦雨,要不然我留下吧,你睡楼上,我睡楼下。”
第59章 今日宜出行。 又有盼头了。 居上的心被他弄得七上八下。 这男人, 真是善于这种小暧昧呢。居上其实很吃他那套,虽然他没有她设想的那么老练,常临阵退缩, 但就是那一瞬间的悸动, 也让她体会到了激情上头的感觉。 真的要留下啊?她心里暗自欢喜, 留下好, 秉烛长谈,情到浓时再发生点别的什么,都很令人期待。说实话, 自从上次一抱之后,她开始经常感到寂寞,虽然那一抱可能是他认为到了时机, 该完成这项情感交流了,但在居上来说,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抱男子, 那种手感真是妙极了。 然后常觉得身边空空的,他不在, 就有点想他, 哪怕是面对礼部司郎中严苛的训导, 她也还是能忙里偷闲地想他。女郎掉进了爱河, 就是这么大大方方,敢于直面自我。她过年都十八了, 换了成家早的, 孩子都学走路了, 她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喜欢当然要动手啊! 再说留下的提议是他自己提的, 她没有强迫他。于是爽快地说好, “不要住楼下了,一起住楼上吧。” 战战兢兢等待答复的凌溯,忽然被这大跳跃撞弯了腰。他顿时悔恨起来,自己这是怎么了,连亲都没亲上,脑子发热迈出这么大的步子。居上是他见过最不好惹的女郎,到时候浓情蜜意没有,误会他色欲熏心、图谋不轨就不好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难堪地说,“我就是觉得今晚天气不好……你冷吗?” 居上说:“我不……”话没说完就觉得不对,应该说冷,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留下了。遂立刻改口,“不能不冷!今日变天,我习学大礼的时候手都冻僵了,正需要有人来温暖我,这人就是郎君啊。” 真是一点不带拐弯,痛快地表达完了,她心头大跳,口干舌燥,从脖子一路热上来,热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果然突破常理的勇敢,需要她这样强健的体魄。 而凌溯听完这番话,听出了警告的意味。 手都冻僵了,要暖和就得活动筋骨,言下之意是要拿他当靶子操练?不行,还未成婚就拳脚相向,那夫妻感情会受重创的。别看她和颜悦色,赵王家设宴那次出手推他一趔趄,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所以这女郎美艳的外表下,藏着惊人的爆发力,长史说过,女郎脸上的表情不可尽信,她们会强颜欢笑。 可能是因为她没有表现出羞答答的欲拒还迎,太过爽快反而让人生疑,最终凌溯还是怯懦了,讪讪道:“我与你说笑呢,娘子别当真。”担心此地不宜久留,留下去迟早被她生吞活剥,便故作镇定地东拉西扯,“西凉进贡的瑞炭,长史派人送来了吧?这炭很经烧,烧起来热气逼人,正好给你暖手。我那里还有些政务急着要处置,就不耽搁了,娘子累了一整日,先歇着吧,我回去了。” 他说罢,有鬼撵他似的,冒着雨快步走了。剩下居上对着他的背影怅惘不已,“怎么了?我哪里说错话了吗?” 太子殿下一离开,她的左膀右臂就进来了。药藤不住回头看,“廊下有伞,殿下怎么不等人打伞就走了?” 候月说:“可能太忙了。” 居上则继续遗憾着,“刚才他说,今晚想留在这里过夜来着。” 药藤和候月瞪大了眼睛,“太子殿下胆子真大!” 她也希望他有那么大的胆,但可惜,空欢喜了一场。 那么老大的人,怎么中看不中用呢。居上说:“我听他这么要求,当即就答应了,反正婚期已经定下了,留宿一晚不要紧。可我一松口,他就跑了,难道他嫌我不够矜持,嫌我太主动了?” 药藤和候月对小娘子的胆色见怪不怪,但这种事上如此开明,还是让她们有点意外。 两个人羞涩地对看了一眼,“如果殿下没跑,小娘子真打算让他留宿吗?” 居上说是啊,“我看了那么多话本,难道都是白看的吗。” 由此可见,她对男女之间感情的理解,都是从话本和一厢情愿的动心上来的。她自诩见多识广,太子在她面前简直过于清纯,甚至有点烂泥扶不上墙。 “那不是还没成亲吗。”药藤迂腐地说,“小娘子也太吃亏了。” 居上瞥了她一眼,“我进行辕三个月,还有人相信我的清白吗?事已至此,束手束脚干什么,别白担了恶名。” 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凌溯也只是嘴上厉害,真让他留下,他却逃之夭夭了。 算了,不行就不行吧,再等等也不是不可以。 居上脱下褕翟,崴身倒在美人榻上,“殿下不让我回家,为了那一万钱,我就坚持一下吧。十月十六是千秋节,那日他要进宫祝寿,我闲着可以回去一趟。和月不知道怎么样了,孩子怪可怜的,我在这里多留一个月,就能攒上一万钱,等她大一点,给她做体己。” 所以当姑母的操碎了心,将来五兄和五嫂各有各家,和月两边都没着落,孩子是无辜的。就算有祖母和家里人爱护着,终究少了点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经历人情冷暖,五兄真是造了大孽。 好在凌溯安排的事有了新进展,第二日就听说崔十三已经和胡四娘约定了,后日上乐游原赏枫叶。 居上心道还挺有诗情画意,冒着严寒赏枫叶,不怕这天降奇寒,树叶都落光了。 不过不要紧,有了这次出行,就能让五兄开眼,让他知道自己过去到底有多荒唐。 居上提前安排,那日正好是旬休,让五兄身边的随从把这消息含含糊糊呈禀上去。当日她早早换好了胡服,戴上深深的胡帽,拽着凌溯,潜伏在枫林必经的茶寮里。 骨碌碌的一双眼,警惕地看着每一个来往的行人,悄声道:“天凉了,游玩的人不多,能冒着西北风赏枫叶的,一般脑子都不好。” 凌溯今日穿着青黛的夹袍,领上一条厚厚的白狐围领,把脸遮去了一大半。 他也随着她的视线观望,因临窗坐着容易暴露,身子下意识向后倾斜,试图让窗框遮挡别人的视线。 其实胡四娘没有见过他,他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倒是居上,嫌围领碍事,解开了耷在肩上。 凌溯向她比手,示意她将围领围好,手刚放下,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茶寮对面的直道旁。车上下来一男一女,男的体贴搀扶,女的小鸟依人,不用细看就知道正主来了。 居上手忙脚乱扯好围领,放下了茶钱,示意凌溯跟上。 两个人挨到门旁,看着崔十三和胡四娘有说有笑经过,气得居上“呸”了一声,“勾得人家妻离子散,她倒物色起新郎子来了。” 至于其中原因,她也分析过,胡四娘为了和五兄在一起,没少受委屈。辛家自是不接受她的,五兄前阵子忙于兰台的公务,也冷落过她,加上上回又挨过她们姐妹的打,心里正彷徨,这时候来个温柔体人意的男子,五兄就成了破布头,上不了台面,只配用来擦地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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