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愈合,与之前的矜贵模样相比,谢璨脸颊两侧略凹陷,身量高挺如细竹, 看上去弱不禁风, “是。” 卫指挥使:“谢大将军与你是何干系?” 谢璨握拳, “我和他没有干系。” 他既然如此回答, 估计只是谢氏犄角旮旯的旁支亲戚, 卫指挥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既然如此, 按照规定你得入新兵营训练, 待会儿会有人带你过去领取必备的生活物资。” 卫指挥使走后,谢璨在校场等待, 寒风彻骨,旌旗猎猎, 与校场上一直不停训练的士兵不同, 他站在那儿不过一会儿就冻得四肢僵冷, 头脑胀痛。 半个时辰后, 终于有个军官将他带走分去营帐。 大渊实行卫所制,分都指挥使司、卫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 百户所下设有两个总旗和十个小旗。 每总旗有五十人, 每小旗有十人。 谢璨被分配到其中一个小旗, 恰好组成十人。 营帐以小旗为单位,十人一帐, 睡在坚硬的木床上,当晚谢璨就失眠了。 金柝敲响,他睡意朦胧,硬撑着疲倦的身体去校场列队训练。 灰蒙蒙的天色叫人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不变的是砭骨的寒风。 “你们是今次招进来的新兵,第一步就是要训练胆力,现在十个小旗,共一百人轮流背负铁人到一里外的终点往返,就算完成这项训练。” 能进入卫所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即便是田埂里种地的泥腿子,什么都缺,也唯独不缺一身力气。 铁人重约三百斤,有人举重若轻,闲庭散步般往返;有人咬牙吃力扛起,一步一步动作缓慢。 谢璨所在的小旗,前九个人都合格达标,他是最后一个。 百户扬鞭,厉声道:“你,快去!” 鞭子落在脚边,溅起灰土,谢璨掸了掸肩上的灰,来到铁人前。 队伍里有人窃窃私语。 “还挺讲究……” “看他那么瘦,我打他跟踩死一只蚂蚁没差。” “哈哈哈哈……” 谢璨下颌绷紧,双臂搂住铁人,猛然扛起。 轻笑的人顿时噤声。 谢璨不过扛着铁人走了三步,就再也支撑不住,“嘭”地砸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就说他不行吧……” “跟鸡崽一样,回去喝奶吧。” 谢璨顶着哄笑,用尽浑身力气,也只堪堪搬动铁人,压根迈不出半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纵然他脖颈青筋绷紧,铁人纹丝不动。 “好了,笑什么笑!”百户挥鞭,众士兵止笑,个别几人肩膀发颤。 一刹那,双臂脱力酸软的痛都不算什么,众人的嘲笑在他脸上狠狠地掴了一耳光。向来不可一世的谢家二公子,从没有落到如今这般窘迫的田地。 “你归队。”百户走到谢璨所在的小旗前,鞭子指向谢璨,“你们小旗不合格,今天不准吃饭。” 十人中有一身材魁拔的人,满身腱子肉,他叫李虎力气极大,祖上杀猪为生。 此时李虎满脸不爽地发问:“为什么?” “军营讲究同心协力,进入队伍你们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以后的训练倘若有一人不达标,他所在的小旗都要受到处罚!” 百户严厉,军令不可违,他们九人被谢璨连坐,不敢把怒火撒在百户身上,就拿谢璨出气。 夜幕降临,营帐里的众人都饿得睡不着,一想到还要挨饿一晚上,脾气愈发暴躁。 “都怪那新来的小子,让俺们连饭都没得吃!” “祸害,他就是个祸害。” “他是靠关系进来的吧?这么弱别一上战场,就吓得屁滚尿流,求北戎饶命哈哈哈哈……” 火盆的暖意难以抵达宽阔的通铺角落,谢璨瘫在冰冷的被面,其余人的讽刺挖苦,他置若罔闻。 众人饥饿的五脏庙,不约而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讨,七嘴八舌更是停不下来。 “你瞧俺们这么骂他,他都不敢吭声,窝囊怂包样儿。” “他要是敢骂回来,俺还觉得他有几分血性。” “嘿嘿嘿,就不知他和那个被大哥抢了新娘子的孬种比一比,谁更窝囊一……” “你说什么?”角落突兀地传出声音。 这还是谢璨与他们说的第一句话,他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其中那个被点到名的人,身材精瘦跟只猿猴一样,他啐道:“老子说你窝囊,你不服?” 谢璨无所谓被骂窝囊、孬种、怂包,但沈珏是他的逆鳞,谢澜抢走沈珏,抢走属于他的大婚,更是他难以忘却的痛点! 谢璨从通铺上下来,动作精致丝毫不似他们这等莽夫俗人。 瘦猴继续叫嚣,“咋地?你不服你有本事就和老子打一架!” 一根通红如烙铁的烧火棍,指住瘦猴的眼睛,相差毫厘,眼球已经感受到灼热,再近一寸,他的眼睛就废了。 瘦猴张口结舌,一动不敢动。 “再多嘴多舌,仔细你的一双招子。” 瘦猴的脸皮如被泼水风干后褪色的面具,摇摇欲坠地挂在面上。 谢璨平举的手臂渐渐放下,忽然脖颈一紧,有人勒住了他。 “爷爷我早看你不爽,跟个弱鸡崽子一样,不回去喝奶来军营过家家,害得爷爷我们都要跟你一起吃不上饭!”李虎从背后勒紧谢璨的脖子,另一只手抢夺烧火棍。 他杀过几百斤的大公猪,凭着一身蛮力锁公猪的喉咙,没有一头猪能挣脱。 瘦猴见谢璨被制服,激动地在旁边煽风点火,“李哥,教训他,让他知道谁才是我们帐里的老大!” 谢璨被他压制,侧脸贴在灰地,秾丽的五官被挤变形,唯有一只手能动。 他一咬牙,遽然抓住烧火棍滚烫的前端,伴随着“滋啦”声,挥动抢夺来的烧火棍。 杀猪匠李虎松开他,惊惧地滚落一旁,牛眼圆瞪,不敢置信。 空气中迷漫着烧焦味道,谢璨掌心的皮肉已经发黑。 李虎:“疯子,他是个疯子!” 怎会有人会用肉手去握烧红的棍子? 瘦猴也登时被骇得蔫头耷脑,他适才惹恼了这个狠人,待会等他反应过来,不得弄死自己? 瘦猴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谢璨身上,打算悄悄地溜出营帐。 他半只脚甫一踏出去,就与外面的士兵撞了个正着。 “敢在军营里打架斗殴,全都抓起来!” 巡逻的士兵听到争斗吵架声,把他们通通抓起来,押去校场。 当晚,十人领军杖二十,以儆效尤。 领罚后,唯一受到烧伤的谢璨被军医简单处理包扎好,重新归队。 这一次,小旗里其余的人都见识到他的狠劲儿,个个都不敢主动招惹。 但不代表他们就能忍下谢璨这个刺头。 军营里的士兵不仅需要排兵布阵,还需要干杂活,数九寒天,轮到谢璨所在的小旗挑水,需要打满六十缸,给今日军营所有将士的供水。 “你,用这个。” 一只水桶被踢到谢璨脚下,水桶粗制滥造,木板长短不一,板与板之间存在缝隙,普通水桶打一桶水,相当于他打三桶。 谢璨只字未语,提起水桶奔赴江边打水。 扁担挑起两桶满满的水,走到伙房水缸时,不足三分之一。 六十个粗陶大水缸,每人只需打满六缸,然而他们九个人都默契地留下一缸。 从黎明到子夜,谢璨才将十五缸水打满。 丢掉水桶,谢璨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沉默良久。 一拳砸在水面,倒影破碎。 他一声不吭地回到营帐,其余的人早已熟睡,呼噜震天。 谢璨躺在粗糙冷冰的被窝,难以入眠。 当年珏儿也是住在粗陋寒冷的后罩房吧,是不是和他一样冷得睡不着? 他还让管事克扣她的炭火,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再也感受不到国公府的温情,选择投河自尽吧? 谢璨无比后悔,可覆水难收,他惟有一点一滴尝尽她当初的苦难。 新岁来临,卫所放了长假,封闭一整年的士兵们终于能回家与亲人团圆。 但卫所不可能人走楼空,必须要有人巡逻值守。 谢璨自请留下。 霜月如钩,夜枭啼鸣。 哨岗上,谢璨与另一个年轻的士兵站岗守夜。 “兄弟,你不回家过年么?”年轻士兵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虎头虎脑的,他与谢璨不是一个百户所,并不知晓谢璨之前发生的事儿。 士兵望着上京的万家灯火,黑黝黝的面容露出一丝缅怀,“我老家是北方的,北戎来犯那一年,我全家都没了,只剩下我一个躲在水缸里逃过一劫,自然也就不用回家过年了。” 毕竟,家都没了。 谢璨侧目,桃花眼暗了暗。 他何尝不是那样?亲父不管,后母不爱,卫国公府哪里还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回去做什么?亲眼目睹珏儿与那人的卿卿我我吗? 脑海里浮现出珏儿依偎在谢澜怀里的场景,心痛地无以复加,与其相比,就连军营里吃的苦都不算什么。 一簇簇流星自地面升空,在藏蓝的天幕下绽开成璀璨的烟花。 国公府的后园鹅卵石小径两旁的百花缠枝绕石灯也一一点上,芙蓉落尽、榴花凋零,只剩枝头寒梅傲霜欺雪。 团圆饭后,沈珏与谢澜携手并行,赏景观花,身后有青棠碧云停云等仆人跟随。 自谢璨去卫所历练后,阖府上下渐渐安宁祥和。 柳氏再不愿,也不会食言而肥,沈珏如愿获得三间铺子。即使如今落在她手上的产业不多,但旗开得胜,相信柳氏总有一天会把管家之权交予她。 饮下屠苏酒,吃过五辛盘,这年也算过得差不多了,谢澜毫不吝啬地夸赞她,“从月初忙到新岁、接银幡、馈春盘、接飞帖,每一样珏儿都做得尽善尽美,倒真是辛苦你了。” 说完,捏了捏她挺翘的鼻尖。 沈珏甜滋滋地歪头,靠在他的臂外,“才不辛苦呢,第一次为新岁做准备,才知晓里面的门道这么多,倒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对了!”她抬起头,详实地描述,“去年我还收到长辈的压胜钱,今年就该我发压胜钱了。不过去年的压胜钱我也忘不掉,那可是一块儿真材实料的金子做的花钱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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