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世子与世子妃大婚, 遍体鳞伤的谢二少爷被抬回听雪院后,他回绝一切治疗,整日借酒消愁。 消息传到澧兰堂,卫国公恨铁不成钢, 任由他自生自灭;但身为后母的柳氏却不能当甩手掌柜, 他毕竟是公爷的儿子, 公爷一时气头才不管不顾, 万一谢璨真的出事, 她这个当主母的首当其冲。 前几日,柳氏亲自来劝, 未想遭到谢璨的强烈排摈, 朝她连砸了好几个前朝古董花瓶。 纵然有嬷嬷相护,碎裂的瓷片亦划破柳氏的手背。 柳氏一边抹药, 一边咒骂,把谢璨这个烫手山芋推给沈珏。 沈珏早有所准备, 谢璨要实在不配合, 大不了绑起来治伤, 卫国公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他不死在国公府后院就行了。 然而,真正进入屋, 沈珏才发现境况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糟糕。 一推开门, 灰尘扑面而来, 呛得人直犯咳嗽,地面上破碎的酒坛与瓷器混做一团, 厚实的帘栊遮盖住窗牖,无烛无光,昏昏暗暗,处处弥漫着沉沉死气。 海棠红的裙裾成了唯一的一抹亮色,对比鲜明。 她们小心翼翼地进屋,红木嵌百宝大座屏拦腰截断,呼啸冷风穿过横断的木质空隙,发出痛苦的□□,黑漆钿螺床上空空如也,不见有人。 一时半会儿,沈珏竟找不到谢璨的影子。 垂落成一团的沉香团花纹纱幔有了动静,骨碌碌滚出来一颗琉璃球,撞到沈珏鞋边才停下。 谢璨被扯落的纱幔掩盖,他动了动露出一条胳膊,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 沈珏用绣帕捂住口鼻,让青棠把摔断的椅子腿拿起来,挑开缠绕谢璨的绉纱幔子。 这段时日谢璨过得并不好,酒醉与高烧的双重作用下他的脑子如一团浆糊,分不清今夕何年。 有时,他回到十三岁时,与沈珏初见的那一年,她鬓边的双环髻如兔耳,随着她调皮的举止一蹦一跳。 他多么喜欢她身上独有的纯粹感,他看得出因这份纯然,谢澜待她不一般。 谢璨干脆向沈家讨要她入府。入府后,也不是没有对她好过,新得的小玩意,随手做的弹弓,他都会与她分享。 即使她从未用过,也会乐滋滋地说好喜欢,将它们都供起来。 渐渐的,谢璨以为,只要是他做的,她都会无偿接受,不会讨厌。 从一开始的逾矩试探,到最后的变本加厉…… 他幡然醒悟,想弥补她,沈珏却没给他机会。 遮盖眼帘的纱幔掀开,他的世界还是一片混沌模糊。 没有目标,没有生存的欲望,拖着一副腐烂的躯壳等待死亡降临。 一道娉婷的海棠红身影出现在视野内,他潜意识以为自己又是在做梦,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和她一起在府上生活七年,沈珏常穿素雅清淡的衣裙,鲜艳的红他只在她大婚时见过,心里酸涩痛苦的同时,也会赞叹她很适合穿红色。 沈珏挑开所有帷幔,见到他胸口的情景,吓得倒退数步。 “啊……” 她会说话,她不是梦。 谢璨头脑登时清醒,支棱起身子,朝她走去。 沈珏惊恐万分地步步后退,“你,你别过来!” “珏儿,你别走……”谢璨一开口,才知自己的嗓音有多么喑哑,仿佛活生生地吞了一口火炭,气若游丝、粗哑难听。 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沈珏咽了咽,强迫自己镇静,“你别过来我就不走。” “好。” 他骨瘦如柴,身上还穿着大婚时的那件绯红锦袍,头上的紫金冠已不知所踪,头发散乱地覆住枯槁的容貌。 更让人不敢接近的是,他胸前被簪子划破与利剑刺破的伤口,没有经过任何处理,饮酒加重伤情,即便是凌寒冬日也滋生出蛆虫,啃咬腐肉。 昔日昳丽骄横的少年郎再不复,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 饶是处变不惊的青棠也几欲作呕,很难想到世子妃还能冷静自持地与他说话。 谢璨身子虚弱,扶柱而立,“珏儿你是不是还喜欢我,你回来,我会对你好的。” 沈珏柳眉皱得抹不开,“你让我……”回来两字违心得吐不出口,“你让我来,就是见你这副模样吗?” 谢璨意识到衣裳残破,肉眼可见的慌乱,瞥到倒地的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揪起纱幔胡乱掩盖。 “对、对不起,我……” “谢璨,我们先治伤好吗?”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温声细语地同自己说话了。 “嗯,都听珏儿的。”谢璨颔首,咧开淤青的唇角。 在外等候的一干人鱼贯而入,仆人迅速地拾掇好一片干净的地方与床榻,府医让谢璨躺下。 厚帐换下,料丝灯点上,长久不见光的屋子终于亮堂起来。 府医手持一柄锃亮的小刀,浸泡烈酒在火焰上炙烤到发红,“接下来的一步会痛,二少爷务必忍耐。” 长随拿来锦帕卷,让谢璨咬住,谢璨撇开脸拒绝。 锋利的刀刃刮去胸前的腐肉,一寸寸,谢璨痛得几乎快要昏过去,两只布满血丝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桃花眼,仍旧死死地攫住门边的沈珏。 “世子妃,我们先出去吧,别沾染了血腥气。” 沈珏别开眼:“嗯。” 珏儿!不要走…… 刮骨剧痛与跌宕情绪涌在一起,谢璨气血攻心,呕出一滩鲜血,昏死过去。 廊檐坠下细长的冰柱,屋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声响。 半晌,青棠禀道:“府医说二少爷脱臼的手腕阴差阳错下自行接了回去,胸口的伤只要按时喝药调养,就并无大碍。” 果然是年轻,经得住折腾。 得知谢璨伤情稳定,沈珏率人回清梧苑。 夜幕降临,漆黑多日的听雪院终于掌上了灯。 夤夜时分,烛火煌煌,长随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守着谢璨,脑袋一点一点。 谢璨苏醒,第一反应就是下床。 长随被他惊醒,连忙拦住,“少爷,府医说了您要静养,不能下床。” 谢璨猛然推开拦路的长随,赤足踩在地上,“我要去找珏儿。” 跌倒一旁的长随灵机一动,“沈表姑娘说,等少爷您伤好了,她就会来找你的。” 瘦削的身形蓦然僵住,谢璨被长随安抚回到床上躺好,温了良久的药被长随端上来。 喝药前,谢璨再三确认,“珏儿说好了,等我伤好就来看我?” 长随心一横,“对!沈姑娘说好的。” “好,那我要尽快好起来。”苦涩浓稠的药汁被他一饮而尽。 熄灭烛灯,长随手捧空药碗出门,门一关他就忍不住抹掉眼角的湿润。 新岁将至,各家各户开始走亲访友,吃酥糖饮荔枝膏,不免拿出些谈资高谈阔论,其中令整个上京城都津津乐道的轶闻,非卫国公府谢世子的大婚莫属。 虽然在喜宴上,众宾客不敢明面议论,但宴散后,私底下却都窃窃指点,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京城。 而今的世子妃本应是嫁给谢家嫡次子,之后却改嫁给谢世子,可谓是真正飞上枝头。而谢二大婚抢亲,不惜当场与大哥反目,更是惹人议论纷纷。 下至八岁稚童,上至八十老妪,都知晓谢世子乃是一品护国大将军,逐北戎,戍边疆,是大渊的栋梁之才。 那谢二就是一个妥妥的膏粱子弟,玩世不恭,一无军功,二无才学,连订下的姻缘都被大哥抢去,实属窝囊。 新沁茶馆,雅间。 长随焦躁不安,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二少爷出府散散病气。 自申时来到茶馆,三个时辰已过,二少爷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外间的风言风语都让他听了个遍。 谢璨足足坐了四个时辰,也不饮茶,直到戌时末,茶馆跑堂催促他们要打烊了,谢璨才有反应。 他是乘马车来的,回府的时候独自走在零落空旷的长街上,马车在身后缓缓跟随,安静得可怕。 谢璨冷不丁地发问,“珏儿为什么还没有来看我?” 转眼十日过去,胸口的伤结出褐色的疤。 “或许,或许是沈表姑娘太忙了……”长随继续编造。 “不是。” 长随心头抖了抖,终于要被少爷戳破了么? 怎料,谢璨自嘲地笑了笑,“一定是我太窝囊了,珏儿看不上,我要想想办法建功立业,那时珏儿说不定就会原谅我。” 他要超过谢澜,盖过谢澜的光芒,让沈珏看见自己。 桃花眼燃出一丝希望。 紧跟的长随落后一步,他暗吁一口气,自刮骨疗伤那一日,世子妃就再也没有来过听雪院,就连他前去清梧苑禀报也被青棠大丫鬟赶出来。 十天里,为了让谢璨安心养伤喝药,关于世子妃的所有话儿都是编造的,只为哄骗二少爷。 好在,二少爷不再颓靡不振,重燃希望。 次日,澧兰堂。 大雪纷飞,天关似乎都被厚雪掩盖,纵使白昼亦要掌灯。 堂屋的地龙烧得旺盛,敛眉垂首的仆人们却噤若寒蝉。 谢璨跪在中央,即便地面铺就栽绒毯,他瘦得只剩一层皮的髌骨抵在上面仍旧生疼。 卫国公听完他的述求,食指在鸡翅木雕麒麟纹交椅扶手上一搭一搭,一开口竟比屋外的风雪更加凛冽,“你要从军?” 谢璨咬牙忍耐膝盖的疼,“是,儿意已决。” “不是为父不让你去,只是你要从军,必须要得到一人的同意。” “是谁?” “你大哥。” 又是他。谢璨扯了扯唇,“好。” “为父与你大哥约好,半个时辰后他会来澧兰堂,你就在这儿候着便是。” 卫国公没有让谢璨起来,谢璨便一直跪在地上,整整半个时辰。 门扉打开,风裹挟着雪花吹进屋内,不多久就消融在温热的地面。 谢澜摘下披风帽子,露出携霜带雪的清寒眉眼,一看到地上跪着的人影,他漆深的眸眯成一条线,凌冽的语气能结水成冰,“他是怎么回事?” 卫国公抬了抬眼皮,谢璨将自己的述求重述。 落座于卫国公右手旁的黄花梨圈椅,听他说完谢澜剑眉微挑,“从军不是儿戏,你敢保证不会半途而废?” 两人一跪一坐,谢璨仰头,坚决的目光与他轻讽的眸光对上,一字一句仿佛立下了什么誓言,“绝、对、不、会。”
第54章 梅花妆 校场, 整整齐齐的呼喝声震耳欲聋,士兵的一招一式刚劲有力。 卫指挥使身材魁梧,一双虎目从上到下打量面前瘦弱的人, “你就是新来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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