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元宏行至禾面前,亲手将其搀扶起身。众人正屏息凝神窥之,却见元宏又将禾身旁的李氏亦搀扶起身,而后又摆手示意众人起了身,元宏方开口道:“冬至之日进酒肴,贺谒君耆老,一如正日。朕今效汉制,赐尔等冬袄与温帽各一,以作避寒之需。” 众人齐声谢恩,待皇帝行至御座,方各自归位坐定。 皇帝本就不曾下诏废后,今夜又未明确其意,众人心内不禁嘀咕,只道君心难测,圣意靡常。 席宴之间,元宏受罢众人朝贺敬酒之礼,便令禾与赵嫔及郑荞将两位小公主与小郡主带至御座,亲自逗弄喂食,极尽人父与人翁之爱。 李氏见状,虽心内酸涩,却觉此时为离间禾与众人的良机。李氏假意为皇帝敬酒,起身行至御座前,开口道:“温惠公主到底长了安定公主(赵嫔女)与小郡主数月,瞧着利落十分。” 元宏笑道:“淑儿天资聪颖,朕这许多儿女之中亦属佼佼之者。” 禾浅浅一笑,于一旁谦道:“淑儿与诸位兄长、阿姊、阿妹皆源出陛下,自是得承天恩,岂有不伶俐之人。” 禾如此一言,解了众人妒意。李氏心有不甘,又道:“温惠公主不及周岁便可唤清楚‘阿耶’,岂是他人可及?” 元恂的小郡主只小元淑不足一月,如今莫说唤元恂“阿耶”,便是对抚养她的郑荞亦唤不清楚“阿娘”。此时闻李氏之言,元恂当下沉了脸来,只碍于皇帝在前,隐忍未发。 此间隐情,元宏又岂能得知?抱起元淑,满眼爱意,元宏道:“淑儿,你快些长大,阿耶日后带你巡幸四畿,观锦绣山河。”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谮人言(二) 曲终人散,各自归安。 太子元恂本就锱铢必较之人,夜宴之上听闻李氏之言,又见君父偏爱温慧公主元淑,自是妒火中烧,愈发厌恶禾母女。 元恂回至府邸便将郑荞一通训斥,又对元遥乳母们行惩罚之事,以解心头怨妒,不再细说。 今冬果然大寒,过了冬至,便山寒水冷,且时降大雪。 冬月廿一,因天地极寒,元宏领元恂往洛阳城南六里之处的圜丘祈福祭拜。一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元恂虽心内暗咒,却不敢流于表面。 待祭祀罢天地,元宏又领元恂往太极殿诏赦天下,以告慰天神从而得以解极寒之灾。 洛阳与平城及各州郡间的官道亦因大雪封山而不得往来。待至腊月,路况仍未有转好之象,元宏便下旨罢免今岁腊月二十二亲臣之宴,亦提前封玺休朝。 腊月里元宏便常往后宫相伴禾与孩儿们。天家夫妻、父子自是不同寻常百姓之家,元宏虽心内独爱于禾,却因前朝后宫丝丝相连,亦会时常探望诸妃嫔与皇子、公主。只侍寝之事,除去禾,元宏偶有宿于昌霞殿外,鲜少再召幸她人。 禾虽尽相劝之言,元宏却只孤行己见,不为所动。元宏知禾心中所忧,故而恩待宫中女眷,凡家中祖父母健在,年六十者给予给事中、县丞虚衔,赐以鸠鸟为饰的玉杖;年七十者赐百金、授玉杖,餔欴糜粥;年八十者凡礼有加,玉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为饰。又令凡父母康健者,每月初三可入宫团圆相聚。圣恩如此,宫中女眷怨妒自消。 元恪自出宫开府始,便日日于早朝之后入内宫向禾问安。现下里因大雪休朝,元恪更是晨昏定省,无一日间断。 冯娷因皇后被逐出宫,加之家中翁、父双亡,便请旨出宫,回府相伴母亲。元恪与冯娷虽不得相见,却彼此思念,私下里亦偶有书信往来,不为人知。 皇帝本就偏爱于禾,如今休朝又时常宿于永合殿内,这鸾位虚悬,鹏城公主与李氏唯恐夜长梦多,被禾夺去鸾位。二人便又与大祭司相商,令其面圣,将此极寒之象归罪于皇后未废之过。 大祭司已曾预言皇后不废便有天灾,如今天象已现,元宏更是深信不疑。遂宣了太子元恂、任城王元澄、咸阳王元禧、太傅穆亮与少师郭祚入宫相商。众人心内皆知,皇帝定是因了避嫌而未宣少傅李冲。 元恂与元禧自是相助李冲父女,极尽保举李氏为后之言。而穆亮因与冯氏姻亲相连,那郭祚又曾受恩于先太皇太后,故此二人力保冯氏虚衔不废。唯元澄,析毫剖厘,将各种利害力陈元宏。 元宏只觉左右两难,一时间依违两可。既商议无果,元宏便令众人退去,只独自立于窗前静思。 三宝轻轻入了内来,将热腾腾的酪浆置于几案之上,小声道:“陛下,您晨起便未曾用膳,不如趁热饮盏酪浆,亦可暖胃驱寒。”言罢,三宝便于一旁垂首而立。 元宏并未转身,只望着窗外皑皑白雪,幽幽道:“朕记得那年皇祖母令朕跪于雪地之中,令朕练己筋骨,是太师与陇西公为朕陈情,方令皇祖母收了成命…彼时冯氏养于皇祖母膝下,将其所制酪浆奉于朕食用,亦是如你方才之言令朕暖胃驱寒…” 顿了顿,元宏嘱咐三宝道:“你着人往遥光寺多送些炭火与冬衣。 三宝知皇帝定是因了酪浆念起故往,自是连声应下。 见皇帝面色凝重,三宝亦知皇帝因下诏废后之事心下两难,然其身为近侍之人,又岂能随意进言。为解皇帝烦忧,三宝小心道:“陛下,您昨日允了长乐公主,今日教授公主汉字…” 元宏闻言... -->> 宏闻言,忽想起此事,于是转身行至几案旁,端起酪浆,吩咐三宝道:“你去着人备辇,朕食罢酪浆便往永合殿。” 待元宏入了永合殿,方知元恪入宫问安,此时已于偏殿教授元瑛习练汉字。 元宏大行汉革,本就愿诸子学习汉文。此时听闻元恪教授元瑛习字,心觉安慰,于是对禾道:“太傅与少师常于朕面前夸赞子恪,言其聪颖好学,勤于习练,凡汉家典籍皆阅之不忘。这汉家之学,较之子恂,子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禾道:“元郎谬赞恪儿,他不过记性好些罢了。太子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定是分身乏术,少了读书之时。” 元宏微笑道:“宝儿怎地不愿朕夸奖子恪?手背手心皆为朕的骨血,子恂虽为太子,却是诸弟妹兄长,自当为彼等作表率之事。朕行汉革,非一朝一夕可成,子恪强于汉学,日后亦可辅佐子恂于左右。” 禾垂首道:“元郎高瞻远瞩,是妾浅薄了…” 元宏拉了禾一道入座,继而又道:“朕知宝儿心中所虑…子恂虽年轻气盛,然旧年朕对其行责罚之事,以令其悔过自新。为君者当器量宽宏,子恂乃大魏储君,理应休休有容。朕亦深信诸子可兄友弟恭,为臣民之表率。” 元恂为人,禾早有耳闻,然天下父母爱子之心,纵是元宏身为帝王亦难以避免。闻元宏之言,禾只浅浅一笑,不再言语。 殿内静寂,唯窗外簌簌落雪之声。 小炉之上,茶烟升腾。禾执勺为元宏舀了一勺荼茶,道:“方才大监言元郎晨起便未用膳,妾已着汪嫂去准备。元郎先饮盏荼茶,亦可健养脾胃。” 元宏接过杯盏,道:“阿母在世之时常对朕言,荼茶可四季饮用,夏可祛湿,冬可暖身…这些年来朕常饮此茶,着实鲜少病痛之事。” 见元宏呷下一口茶,禾关切道:“妾知元郎心系国事,只元郎当爱惜龙体,日后切莫再废寝忘食。” 元宏将杯盏置于几案之上,道:“宝儿莫忧,不过一餐而已,不妨事。” 禾不依:“元郎乃天下之君,此身当为万民所有,自当惜之爱之…” 元宏笑道:“好,那朕便依宝儿的,日后断不会因国事而忘食。朕有宝儿相伴,实乃朕此生之福。” 望着禾,元宏敛了笑颜,道:“宝儿可知朕今日与众臣所议之事?” 见禾摇了摇头,元宏又接着道:“大祭司前几日上表,今冬大寒皆因朕未下诏废后所致。晨起朕宣了子恂与皇叔等入宫相商,彼等各持己见,争执不下…朕一时难决,便遣了彼等出宫。” 禾望着元宏道:“元郎当日未下诏废黜皇后,定是有不可对外人道之隐。如今虽说天象已现,所幸元郎已令各州郡开仓放粮,分发冬衣于百姓。纵是元郎此时下诏,冬雪得止,亦于前事无补…” 闻禾之言,元宏感触道:“朕这许多朝臣,皆不如宝儿懂朕…朕未下诏废后,只因冯氏一门与朝臣、皇族多有姻亲相连,可谓盘根错节啊!朕若此时将冯氏废黜,莫说皇祖母与思政在天之灵难以瞑目,便是前朝亦会人心不安。” “若废后诏书一下,以李冲如今之势,立李氏为后之声定是四起。太师与思政薨世,汉家世族便以李冲为首,李氏若登鸾位,朕岂非前门拒狼后门引虎!皇祖母当政之时虽政治清明,然皇族大权旁落,亦非天下幸事。且朕心中只视你一人为妻,又岂能再立她人为后?” 元宏一气言罢,禾方知元宏心中所虑。深情地望着元宏,禾道:“为君难,为明君难而复难…元郎尽可安心前朝之事,切莫因妾而心生顾虑…妾得元郎如此厚爱,唯愿足矣!” 第一百六十九章 空穴风(一) “顾渚山中有鸟如鸲鹆而小,苍黄色。每至正月二月,作声云:‘春起也’;至三月四月,作声云:‘春去也’采茶人呼为报春鸟。” 待山间地头迎春花遍开,报春鸟啼鸣之声传来,方寒意尽消,大地回春。 望着已可蹒跚前行的温慧公主元淑,元宏心内愈发地疼爱禾母女。 二月十五这日晨起,禾方才洗漱更衣罢,还未及用膳,便有侍婢来报,大监三宝领了一名内侍于殿外等候。 得了禾示下,吉祥便将二人迎了入内。二人向禾行罢常礼,只见三宝一脸笑意道:“左昭仪,陛下着奴送了件小物予您,请左昭仪过目。” 言语之间三宝已将内侍手中所托漆盘上的锦帕揭去。但见一只以白玉所制的神鹿,栩栩如生立于漆盘之上。 禾望着神鹿,便知元宏用意,心中只觉一暖。 接过内侍手中漆盘,将其屏退,三宝笑道:“左昭仪,神鹿乃大魏灵兽,陛下道今日乃您二人相逢三年之期,特着中尚署备下此白玉神鹿,赠予左昭仪,以示庆贺。” 禾亦笑道:“陛下有心了,劳大监转告陛下,待陛下早朝归来,吾便往承乾殿谢恩。” 三宝道:“左昭仪毋需亲往承乾殿…” 见禾面有疑色,三宝笑着解释道:“陛下着奴知会您,待下了朝,陛下便领左昭仪出宫,往建春门外登山赏花。” 那年禾与元宏相逢于建春门外那座小山坡上,彼时二人皆为观赏迎春而晨起登高。闻三宝之言,禾只觉百端交集,思绪万千。 巳初一刻,安置罢元瑛与元淑,禾只带了近婢吉祥,便登辇往东阳门等候御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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