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心有惶恐,亦不敢久留,急忙忙叩首离去。 待李氏出了御书房,三宝便入得内来。元宏边烹煮荞茶,边询三宝道:“方才右昭仪离去之时,你可窥得其神情?” 三宝颔首道:“回陛下,右昭仪面有惧色,并未如往日那般与奴话别,只登辇急急离去。” 元宏冷笑一声,道:“心若无邪,又何来惊惧之色?” 三宝不解道:“奴有一事不明…陛下既已疑心右昭仪,缘何不将那事道破?” 元宏执勺为自己舀了茶,方才道:“你虽查得金光殿内侍们于香怡失踪那日皆被传召至昌霞殿,然那日被传召者亦有其他闲置宫殿做杂役之人…这些年所现种种,朕从前未做思忖,如今细细想来,右昭仪难避其嫌…” 轻叹一口气,元宏继而又道:“李冲早年于皇祖母前力保朕皇位,且其人多智,加之李氏一族又与汉家大族多有姻亲往来。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若此时查处右昭仪,恐令汉家人心不安,于汉革不利啊…” 三宝闻皇帝之言,知其心下两难,于是宽慰道:“陛下莫要太过忧心,右昭仪系出名门,心有大欲亦是在所难免…所幸其未有陷害嫔妃与皇嗣之心。” 元宏望着几案之上小炉所腾茶烟,幽幽道:“朕今日出言警训,只为令其可迷途知返…” 第一百八十章 生与死(二) 太和二十年秋,元宏率领文武群臣,出发前往嵩山祭天。 元宏体恤百姓,故而以法驾为乘。三千骑羽林卫将士拥着前引的导车,各个神情肃穆,庄严威武。车队旌旗、幡幢招展,华盖云集,首尾延绵数余里,一路浩浩荡荡,不再细说。 元宏前脚离了洛阳城,安乐侯元隆后脚便已入了大夏门。 太子府邸之内,元恂与元隆一席而坐。元恂先元隆开了口:“安乐侯一路车马劳顿,着实辛苦了!” 元隆拱手道:“臣可为太子效劳乃三生有幸,何来辛劳之说。” 见几案上红若玛瑙的榴果,元隆笑道:“太子府中之物的确非寻常人家可得,只瞧这安石榴色艳如火,便知此乃安石国所贡。” 元恂不屑道:“不过一些寻常瓜果,有何稀奇?你若欢喜,吾着人送些予你便是。” 元隆笑道:“臣谢太子,那臣便却之不恭了…安石榴原产波斯,由汉臣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后虽于中原之地广植,然其色味俱不及安石国所出…” 不及元隆言罢,元恂便不耐烦道:“吾乃堂堂太子,国之储君,只问军国要事,此些鸡零狗碎之事吾兴味索然,你亦毋需道于吾知。” 榴树虽为果木,却是百姓民生之物。百姓民生乃国之根本,为君者自当以此为要。所谓“君享康宁,臣居尊显,俱兵民是赖!” 元隆虽知此乃为君之道,然其人奸猾,闻元恂之言,急忙忙迎合道:“太子所言极是,臣不过尺泽之鲵,实属妇人之见,太子莫怪。” 元恂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只凭一纸飞鸽传书便不远千里来与吾相见,只此番情谊,吾亦不会怪罪于你。” 元隆道:“臣蒙太子不弃,引为知交谋士,臣岂能不尽心辅佐,以报太子知遇之恩。” 望着元恂,元隆又小心询道:“太子飞书中只提及陛下行事有失公允,却未道明详情…臣斗胆请问太子,究竟所为何事,令太子心下不悦?” 饮下一口烈酒,元恂道:“阿耶半月前忽于朝会之时向群臣道,此番往嵩山祭天由元恪与元怀兄弟随行…你可知这祭天之仪只天子与储君行得,他二人何德何能可随行祭天?吾当时气不过,方传书于你…” “阿耶将吾留于洛阳,吾身为储君,虽有监国之名,却无监国之权,事事处处皆受制于人!更甚之,前日御驾离宫之时,冯小娘子竟一同前往…阿耶此举岂非令吾难堪!” 元隆望着眼前这个年少轻狂、毫无城府的生嫩少年,虽心下里鄙夷不屑,却佯作义愤填膺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出行自是由太子监国,任城王与彭城王再尊贵,亦不可凌驾于太子之上。” 瞧着元恂微微颔首,元隆便知其心下受用,于是离间道:“礼曰:太子承统,万世正法。陛下既行汉革,便该依汉家法度,岂能由常山王兄弟同往祭天?莫说太子寄颜无所,便是臣身为太子幕僚,亦觉失光落彩。” 闻元隆之言,元恂愠色道:“元恪无半分军功却被阿耶册了亲王,若非其假仁假义博了阿耶欢心,又岂会如此?” 元隆道:“臣倒是听闻常山王可册封亲王,乃陛下爱屋及乌之故…常山王生母高贵嫔早年不得圣宠,他兄妹三人若非养于左昭仪膝下,莫说随御驾祭天,便是这亲王之衔亦未可得。” 元恂... -->> bsp;元恂愤恨道:“永合殿那个妖妇,媚惑阿耶,可恶至极!若非其纵然元恪与冯小娘子,他二人又怎敢明目张胆于永合殿内私会?待来日吾登大宝,便将这妖妇发配苦寒之地充斥为奴!” 元隆长叹一声,道:“太子您果然良善之人…太子可曾细细想过,这冯小娘子乃陛下为您所择嫡妻,那便是我大魏未来皇后…陛下受恩先太皇太后,自是以冯氏女子正位中宫。常山王引诱冯小娘子与其私通,何尝不是左昭仪母子觊觎储位而为?” 元恂本就怏怏不悦,闻元隆之言如同火上浇油:“你所言不无道理…吾早年念及兄弟情谊,曾于阿耶面前为其美言,不曾料竟是养虎为患,令其生了觊觎储位之心。倘若他母子当真有此算计,待日后吾得了时机,定要将他二人碎尸万段!” 元隆见所计奏效,长叹一声,道:“日后?太子您糊涂啊…如今常山王已随御驾祭天,待其归来,您何来时机啊?” 元恂道:“你此言何意?难不成元恪还能夺了吾储位不成?” 元隆道:“太子监国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缘何陛下偏偏令任城王与彭城王与太子一并处理政事?陛下行事素来谨慎,这祭天随行之人又如何不经斟酌?常言道君心难测,太子您当有所防备啊!” 闻元隆之言,元恂瞬间转了脸色:“你言下之意可是阿耶有废吾而另立元恪之心?” 殿内虽说无人,元隆仍四下环顾,方凑近元恂道:“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太子若可先发制人,便毋需受制于人。” 元恂望着元隆,狐疑道:“安乐侯所言何意?吾如何可不受制于人?” 元隆道:“太子受命于天,乃先太皇太后亲册,亦曾亲往盛乐金陵代君祭祖,已然是我大魏主君。如今陛下因偏宠左昭仪而欲废太子,臣乃拓跋子孙且世代受皇族恩惠,岂能不为太子主持公道!” “陛下既不仁,太子又何须再存义?臣请太子返平城,登基称帝!” 元恂心下大惊:“安乐侯这是要吾谋反?倘若事败,吾命不保矣!” 元隆道:“寻常之人若起兵造反乃为谋逆,然太子乃国之储君,受命于天,倘若事成,太子日后君临天下,奉陛下作太上皇便可,如此便算不得谋逆。” 元恂仍觉心内不安:“一旦事败,吾该做何打算?” 元隆得意道:“太子大可安心,此乃为太子名分之战,亦是为我大魏正统之战,咱们八部宗亲皆与太子一心,岂会有失?” 言语间,元隆执坛为元恂与自己斟满酒,举起海碗,道:“太子只需允诺宗亲,待事成之后仍以平城为都,废新政复旧法,必得彼等拥戴。” 元隆一番豪言,令元恂定了心,一口将酒饮尽,击案而起道:“好!吾信安乐侯,吾明日便征调铁骑与你一道返平城。” 元隆摇了摇头,劝阻道:“太子若征调铁骑便会遭人疑心…宗亲兵马多数戍边,若陛下调兵遣将,太子便无反击之机…” 元恂闻言,不悦道:“那该如何,你直言便是。” 元隆忙将手中海碗置于几案之上,陪笑道:“太子只轻装简从悄悄离洛便可…只要太子返至平城,自可号令宗亲,又何须此些受命于陛下的清道率将士?” 元恂略一思忖,觉元隆之言颇是在理,于是对殿外朗声唤道:“成亮,取舆图前来。” 第一百八十一章 生与死(三) 且说太子元恂着近侍成亮取了輿图,与安乐侯元隆将出行路线商议妥当,便着元隆悄悄出了后院,离了自己府邸。 与此同时,廊檐之下,一个黑影亦悄然离去。 毕竟此乃掀天斡地之事,方才虽与元隆谋定,元恂仍觉心内忐忑。 寝殿之内,元恂独自饮下一碗酒,便闻成亮来禀,右孺子郑荞前来问安。郑荞如今产期将近,元恂心内亦有几分记挂,闻成亮之言便令其迎了郑荞入得内来。 郑荞见元恂又以海碗饮酒,行罢常礼便屏退左右,开口婉言劝阻道:“太子明日还须早朝,不如妾侍奉您早点歇下。” 元恂摆了摆手,道:“这点酒于吾而言小小不然,不妨事。” 郑荞近前欲将海碗自元恂手中接过,柔声道:“太子白日里要与群臣议事,倘若今夜宿醉,岂不有损您御体?” 元恂冷哼一声,道:“与群臣议事?吾不过阿耶的傀儡,群臣又岂会真正将吾视作监国之人?”言语之间,又饮下一碗烈酒。 这些时日元恂虽屡有怨言,却未曾有今日之态,现下里闻元恂如此言语,郑荞心下觉奇。望着元恂,郑荞道:“太子您乃陛下长子,又受印玺多年,如今陛下离京,监国之人舍您其谁?” 元恂忿忿道:“阿耶对吾定存顾望之心,方着阿翁与皇叔辅政。吾乃阿耶长子,倒不如彼等受其器重!” 将海碗置于几案之上,元恂又接着道:“阿耶既不仁在先,那便莫要怪吾不义了…” 郑荞闻言一怔,狐疑道:“太子您何出此言?” 元恂虽已微醺之态,却仍知兹事体大。闻郑荞相询,元恂心下犹犹,欲言又止。郑荞见其这般模样,正欲开口,却被元恂一把拉入怀内。元恂道:“你莫要再问了,此间之隐知道愈多于你有害无益…你只安心待产便是。” 元恂之言更是令郑荞疑云满腹:“太子,究竟出了何事?太子方才之言,只令妾心生忧虑,妾心系太子,又如何安心待产?” 元恂支吾道:“吾…吾过两日许会离京…” 郑荞狐疑道:“可是陛下嘱咐太子行事?” 元恂闻郑荞之言,略有几分不悦:“莫不是吾事事要禀于右孺子知晓?” 郑荞见元恂面有愠色,忙道:“妾岂敢过问太子之事…只女子出嫁从夫,如今妾与腹中孩儿俱赖太子而活,太子出门在外,妾岂能不应心记挂…” 元恂闻郑荞如此言语,心下倒有几分动情。压低了声音,元恂道:“吾所计之事乃为我大魏正统…事成之后,吾必令你与腹中孩儿受万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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