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彻底不觉得自己背着她做下的谋划和手段上不得台面,不觉得自己是越俎代庖,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有些事,有些人,其实并不应该直接来到她面前。 他本来可以帮她避免所有惹她伤悲的人和事的。 所以…… “怀恩,你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办到。” 他抚上她的脸颊,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形象安慰着她,诱哄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在他怀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 这招确实管用。 “萧齐……阮雁同我说,我母后是……是被我父皇……逼死的……” 魏怀恩把那封信放在胸口,仰头看着萧齐。 她等待着他听见这句话之后是什么反应。 很抱歉,很抱歉。她又控制不住想要试探他。 虽然他们之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亲密关系,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又能轻易对那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的天威不敬? 但是萧齐以前不会,现在和以后也都不会让她失望。 “那又如何?难道怀恩不敢造反吗?” 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回应着她不安的眸光,甚至比她还要狂妄。 “乐无忧不足为惧,玄羽司随时都可以落入我手中。京城中每一位朝臣的把柄我都记录在册,只要我们回京,我就有六成把握,送怀恩上位。” 魏怀恩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认真,只以为他在哄她。但只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难得,足够让她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你就哄我吧,萧齐……” 她牵着他的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又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尖,拱了拱身子向上和他平视。 “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阮雁了?萧齐,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些没来由的醋吗?怎么今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萧齐摇摇头。 “你不是偏听偏信的人,我知道这封信来自你的母后,你绝对不可能只因为听了阮雁一人的话就……这般难过。” 他梳理着她的发丝,清越的嗓音有种特殊的魔力,似穿林而过的长风,轻而易举地就能破除重重迷障,看透她的心。 “怀恩,那是你母后。你一定是一直装着揣测,只是到今日才被阮雁证实了什么,我说得可对?” 第83章 章八十二 怀璧其罪 魏怀恩吻了吻他的修长指尖:“你知道吗,萧齐。如果这世上没有你这般知我懂我,我或许早就走不到今日了。 我该多谢你。” 多谢你,无论我怎样欺瞒你,利用你,防备你,算计你,也都始终捧给我一颗赤诚的心。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萧齐凑近了些,应承下了她这句谢。 他像一个在收集功劳的奸人,不,他就是。他在把魏怀恩对他所有的夸赞和奖赏一一留存于心,防备着那个有可能的以后,从她跟前乞怜。 但和他满心忐忑和虚伪不同的是,魏怀恩终于如他一直以来只敢在梦中期待的那样,把他整个人,整颗心全部都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自己的魂灵之中,再也不会把他与她分割。 他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了,虽然他还并不知道这一点。 但最终,他会以某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了解着一切。 “你见过我母亲吗,萧齐?” 她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给他一种错觉,仿佛现在他并不在一个属于人的躯壳之中,而是一个被她珍爱的宝物。 “在宫道上遇见过几次先皇后娘娘的銮驾,我……偷偷抬起眼看过娘娘的凤容。” 他漆黑的眸子长久地凝视着她,只是偶尔才会眨动一下,生怕破坏了这时的放松氛围,让才平复些的她再生伤悲。 “哈哈……萧齐,原来你一直就是这样胆大包天,我当初还真以为你拉着我的裙角不放手是走投无路了呢。” 他的这番话让她很清晰地看到当年宫道之中,母亲的銮驾经过一个跪在宫墙下的小内侍的时候,这个还没张开的少年萧齐就敢冒着犯宫规的罪名,偷着抬起眼帘瞟过她母亲。 “怀恩不是早就明白我其实没有那么好吗?” 萧齐眯起眼睛,让她的指尖扫过他的睫羽。 “要是那时候我就认识你就好了,我母亲也喜欢你这种机灵又不木头的人。” 魏怀恩又把注意力转向了他的鼻尖,拇指微微用了力气把他高挺的鼻尖压了进去,让他原本容色天成的脸有些滑稽。 她早早就说过,她更喜欢他的脸。一望即知的冷淡,疏离,刻薄,挑剔,但是他的眼睛看向她的时候,这张冰山般的脸就只会为她一人融化成春晓之花。 “若是可能,我也想早些见你。” “是啊,是啊。但是我倒宁愿不会认识你,至少别在宫里。” 她收回了手,轻轻呼了一口气,有些为难地小心开口。 “萧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那桩株连甚广的反诗案?对不起,你别难过,我不是故意揭你伤疤。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为何才入宫,我也不想提起的,但是……” 萧齐抬手点在了她语无伦次的唇瓣上,他知道她在担心提起他的伤心事,也知道他之前关于先皇后之死的猜想,同样在魏怀恩和阮雁这里得到了证实。 但是他不想告诉魏怀恩,他也猜到了十年前那场动乱的源头。他享受她的关怀和怜惜。 “怀恩,不必顾忌我,我没关系,真的。你已经赐予我许多,因为有你,我从来都不曾后悔过进宫。继续说吧。” 魏怀恩听了这话,提起的心虽然放下了不少,却好像泡进了梅子汤中,酸酸地难过。她不信他真的如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无所谓,但也只能牵着他的手,顺着他的意思把这件事讲完。 “其实反诗本身如何并不重要,古往今来这种无头公案太多,只不过是刺到了背后的人。 那时候,我舅舅已经在西北军中以先锋将的身份攒足了军功,足以继承我外祖的荣耀,成为又一代西北军的大将。 而我母亲是父皇的发妻,又有我和哥哥这一双儿女,朝野上下又盛赞无数,每每出宫祭天法地,体察民情的时候,都有百姓夹道相迎。 我不知道我父皇在潜邸时选择迎娶我母亲是为什么,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可能会允许外戚拥有这般声势。哪怕我母亲和舅舅从来都没有过那种念头,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就是罪过。 那首反诗不知道你读没读过,虽说书生意气难免狂妄,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把史书中那位毒杀皇帝,仰仗外戚势力扶持亲子即位,又把持朝政二十余年的太后牵扯进来。 不是因为反诗中冒犯了‘永和’,不是因为没有避讳我父皇的名字,而是因为那段史书戳中了我父皇日夜担忧的心病。 只是我那时候还太小,还没把前朝的弯弯绕绕学懂。还是过了这许多年,走到了这样的位置,才知道为什么我父皇会那样杯弓蛇影。” 魏怀恩自以为隐秘地不时偷瞄萧齐一眼,怕他难过。萧齐也没有点破,只觉得她在说起伤心事之时,竟然把他的情绪放到了这样重要的位置上,没忍住将她拥得更紧。 真希望她能一直如此,一直把他当作唯一值得信任的聆听者,一直只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这一面。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的势力伸手,就只希望自己地位稳固。 萧齐想起曾经因为她的猜疑和冷淡而伤心的自己。 大概是那时候,他还没看清这一切。不然,他何必胆战心惊地做小伏低,生怕她厌了他弃了他,生怕她不要他这颗心。 现在这样才对,他是她身边最忠诚却也是最危险的存在,他不会背叛,她就更别想推开他。 被她这样呵护着的感觉真好。只是萧齐站在了曾经的魏怀恩的角度,把利益和交换算计得清清楚楚,而魏怀恩却终于如他所愿,只看得见他这个人。 魏怀恩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若是有人拥有了造反或是架空君主的能力的时候,这人哪怕心中绝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可能取信于我父皇那样多疑的人的。 人心不足信,但我父皇还是因为与我母后的情分摇摆了多年,不然换做是我,绝不会让我舅舅继承西北军的虎符。 虽然那是我亲舅舅,但是……我确然理解我父皇的猜疑。 可是接下来,在我父皇看到江家已经具备了所有足够动摇他地位的能力和理由的时候,他还是动手了。 我母亲一向身体强健,我绝不相信太医院连我母亲的具体病症都说不清楚,只是一日一日参汤温补,开几个不痛不痒的平安方养着。 我只是一直不敢去细想,也一直不敢相信一眼就能看出的真相。” 萧齐猜道:“娘娘是中了毒么?” “具体如何,还要亲自问我父皇。”魏怀恩叹口气,但是被萧齐捏了捏脸。 “不要总叹气,怀恩。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你想要给今上一个不得不向你低头,并向你坦白当年事的理由,对不对?” “对。”魏怀恩拆开了那封一直拿在手里的信。 “这封信,母亲派人送去西北军给舅舅的最后一封家信。但是送信的人过明州的时候,遭了雷山山匪截杀,是阮雁从那人手中应承了这封信。” “你是说,雷山或许参与进了……”萧齐把后半句话隐了去。 魏怀恩一边小心展开泛黄的信纸,一边轻笑了一声。 “萧齐,连你都能听了我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可见我这些年其实一直是在诓骗自己。” “所以我说对了,是么?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为什么我家遭难?也知道今上是如何设局的?” 萧齐明明早就猜出了当年反诗案的始末,却还是故作才被魏怀恩提醒的样子,用激动且不敢相信的语气问着魏怀恩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瞒他,他也瞒她。 只不过谁是善意,谁是算计? 清清白白被扯进这场阴谋之中的人才最无辜,他必须让魏怀恩知道,他本来可以规避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因为父亲被当成永和帝无关紧要的卒子而成为屈辱的内侍。 好处,他要好处。 他要魏怀恩知道他此刻得知真相会有多震撼,会有多难以接受。 也要让她知道最无辜的他在她身边为她这个算是仇人的女儿做了多少事。 孽缘,就是亏欠。她不是一开始只看重他的皮相吗?她不是在冷眼看着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之后才施舍了爱给他的吗? 那现在她又该给他多少才够补救,她欠他的,何止一个魏怀恩? 魏怀恩抿了抿唇瓣,一时间竟不知道是看母亲最后的家书重要,还是先把所有的真相告诉萧齐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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