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外的山林边缘,姬瑶花倚坐在一株老桃树的横枝上,阿弥坐在她身边,一脸崇拜:“啊哦,苏姐姐和季先生真厉害啊,每次我都以为他们不可能再唱得更好舞得更好,可是每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出色更精彩!我好想一直这么看下去哦!” 阿弥原本颇为畏惧姬瑶花,相处了一段时日之后,觉得看懂了一些事情,拍着胸口安慰自己道,还好还好,幸亏自己年纪幼小,本事不大,没能入得了姬姐姐的眼界,不必担心姬姐姐什么时候就摆弄自己一道;想通此处,也就心安理得地跟在姬瑶花身边来看这招魂歌舞,下意识里觉得,苏朝云和季延年都是通灵巫师,多半真个能够招了亡魂回来……在姬瑶花身边,自己还是可以不怕的。 阿弥日后名声大盛,只是这怕鬼的心病,始终未能根除。范成长叹之余,每每后悔,当日从密室中出来之后,只想着要让阿弥见惯世间种种悲苦与欢乐,不曾及时捂住阿弥的双眼,让他小小年纪,蝶变初成,便见了那魑魅魍魉、人间地狱,自此留下这块心病。 此时阿弥紧靠着姬瑶花,望着楚阳台上的载歌载舞,只觉世间虽有那无尽苦难,这眼前景象,却足以忘忧。 姬瑶花含着微笑,望着台上,唔,这两个人的配合,无论歌声还是舞姿,都是越来越默契,越来越水□融了呢…… 姬瑶花此番回巫山,是等着襄阳那边前来迎娶的,想着姬瑶花不日便要出阁,苏朝云与季延年自是如释重负,晚间特意前来姬氏老宅道喜。季延年送上贺礼之后,先走一步,去看望宣称偶感风寒的姬瑶光了,房中只留下苏朝云与姬瑶花相对而坐。 姬瑶花斜倚在长榻上,看着苏朝云笑:“苏师姐,季先生与你可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呢,只需你一个眼神,便知道要替你清场了。” 苏朝云冷冷答道:“是否心有灵犀,不劳姬师妹费神思量。”她自袖中取出一只光润剔透、刻丝镂凤的碧玉镯,放在几案上,推了过 去:“物归原主。” 姬瑶花讶异地扬起了眉:“苏师姐这是何意?莫非是瞧不上眼?” 历年旧例,每次祭神之时,神女峰都会以巫山神女之名,送一件祭礼与巫女祠;这几年因为药王庙与巫女祠多有同台献舞之时,所以姬瑶花做主,每次都送了两件祭礼。 这一次招魂之祭,自不例外。 让苏朝云不快的是,姬瑶花送给她和季延年的,居然是一对龙凤玉镯! 真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姬瑶花看一看玉镯,转而又道:“既然苏师姐瞧不上这个,想必也入不了季先生的眼,我那儿还 有一对羊脂玉簪,式样简洁,料来更合苏师姐与季先生的品味,回头便让人送到二位府上。” 苏朝云嘴角轻挑:“姬师妹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姬瑶花“哎”了一声,偏着头笑道:“我不过是心情好,所以想做点儿什么,愿天下有情人皆成了眷属而已。” 看着他们两人在台上那深情款款、在台下相敬如宾的模样,姬瑶花自是觉得大有必要插上一手——她可不在乎别人是否乐意让她插手自己的命运。 苏朝云静静注视着姬瑶花,姬瑶花微一挑眉,坐直了身子,正色说道:“苏师姐有话请讲。” 苏朝云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姬师姐,你要记住,天下虽大,除了季先生,我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 姬瑶花约略有些明白苏朝云的意思了,默然一瞬,说道:“那么季先生意下如何?” 苏朝云微微一笑:“上升峰三脉弟子,从来善于体察女子的心意。季先生奉侍各位女神多年,对于女子的心意,更是明察秋毫。我想此时此刻,他正在将那只龙纹镯退还给令弟吧。” 苏朝云猜得没错。 姬瑶光看看放在案上被推过来的龙纹玉镯,撇撇嘴,暗自嘀咕着瑶花又将麻烦推到自己这儿来 了。明知道他心情不好,还吃定了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季延年,面前这个人,看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实则世事人情再通透不过。他也懒得费心探问,径直说道:“季先生总该有句话,好让我向瑶花交代吧?” 这件事情,在季延年心中,也反复思量了不少时日了。苏朝云的心 意,其实早在东京城中时,就已在他面前说得分明:天下虽大,她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对舞。所以那温软花蕊,总是层层深藏于冰冷花瓣之中,以至于季延年常常要疑惑,那若隐若现的一丝情意,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听得季延年的回答,姬瑶光皱皱眉:“那句话是苏姑娘说的。季先生自己呢?” 季延年微笑:“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世俗情爱,原不能与神坛上的两心相映相提并论。每一次共舞,他都以为已经攀至此生的顶峰,再不能前进一步;但是到了下一次,总会让他感到这是新的顶峰。在他们之前,巫女祠的男觋,药王庙的女巫,从未能让自己的魅惑之力远达神坛之下数里以外,令整个西都山上的人群如痴如狂,如迷如醉。在那响彻山野的欢呼声中,他们仿佛也能够听到虚空中神灵的欢笑,还有自己心底深处的欢歌。 他怎能让尘世烟火,破坏这神迹般的一切? 姬瑶光瞠目以对。他现在觉得,自己对瑶花这些同门,似乎还是知之不深,所以才会算不到他们的想法。意识到这一点,真够打击人的。 季延年站起身来,拱一拱手,道声“告辞”,姬瑶光例不送客。不过出得院门时,苏朝云正由姬瑶花送出来,两人相对一笑,季延年再次拱一拱手,先一步向巫女祠方向飘然行去。 苏朝云向姬瑶花笑道:“待到花烛之夜,我再来向姬师妹道贺。” 谁知道姬瑶花会不会真个歇了算计她和季延年的心思?不等到尘埃落地、姬瑶花绑定在温侯府,她怎能放心? 苏朝云身姿翩翩,摇曳而去,姬瑶花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决。这一回,她要不要只做看客呢?毕竟,神坛上的歌舞,那般赏心悦目,若是不能再见,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啊…… 回到朝云街的老宅之中时,阿弥正坐在廊下发呆,还拖住一名侍女陪在一旁,一见苏朝云回来,阿弥立时纵身飞扑过来,一边哇哇叫道:“啊啊啊——苏姐姐你总算回来了,可吓死了我,那间 房我不敢住了,苏姐姐我今晚就睡在你房里的地上好不好?” 苏朝云右腕一翻,将阿弥隔挡开来,看看一旁的侍女。那侍女小声说道:“阿弥公子在他住房里的墙上画了一幅画。” 然后将他自己吓了出来。 苏朝云诧异地微微扬起了眉,由得阿弥扯着自己衣袖,拖着她径直进了 那间特意收拾得十分干净 舒适的住房。 灯光之下,一整面墙上,赫然绘着一幅火焰地狱图!烈焰腾腾,妖魔遍地,号叫的人群,求救无门。阿弥控笔尚不够精细准确,是以少用细线精描,而是浓墨重彩、肆意泼洒,虽嫌夸张粗拙,却令得那烈焰仿佛扑面而来,妖魔仿佛破壁而出,也难怪得会将心病未除的阿弥吓跑。 阿弥自沉吟不语的苏朝云身后探出头来,惊魂方定,拍着胸口道:“我还没画完呢,幸好苏姐姐你回来了,不然还真不敢进来接着画!” 说罢提起长案上的画笔,踩着方凳重新开画。 烈焰之上,两位仙人凭空而来,且歌且舞,所过之处,天花纷落。苏朝云瞧着阿弥最后勾勒出来的仙人面目,虽然不算太贴真,但赫然正是季延年与苏朝云的模样,灯下看来,清风拂面,纤尘不染,而眉尖眼角,却又流动着无限温柔悲悯之意,让观者生出不自禁的依恋与膜拜之心。 苏朝云不觉怔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在世人眼中,舞台上的季延年和自己,原来是这般模样。 阿弥将笔一掷,跳下凳来,抱着苏朝云的衣袖,仰着脸笑道:“苏姐姐,我画得如何?” 苏朝云微微笑了一下,牵了阿弥出来,示意侍女安排铺盖。 对着这样一幅画,也难怪阿弥不敢独自呆着。 临去之际,回望那画中凭空飞舞的一对人影,苏朝云略略停了一下,随即扬起眉梢,轻轻一笑。 不,她绝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想必季延年也不会后悔。 只因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可以与自己共舞。 作者有话要说:后 记佛家称空中飞行的神为飞天;道家则称之为“飞仙”。飞天本是泛指飞行之神,但流传之中,渐变为专指乾闼婆与紧那罗的复合体。乾闼婆为梵语,意为天歌神,因为周身散发香气,又名香间神;紧那罗意为天乐神。两神形影不离,男子马首人身,女子端正妙丽,是恩爱的夫妻,同为天龙八部中的神祗。乾闼婆——乐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散发香气,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献花、供宝、作礼赞,栖身于花丛,飞翔于天宫;紧那罗——歌神,专司在净土世界里为佛陀、菩萨、众神、天人奏乐歌舞,居住在天宫,不能飞翔于云霄。不过,在流传过程中,二神渐渐男女不分,合为一体,化为后世的飞天。飞天为佛教之神,而巫山诸弟子,与上古之巫觋、后世之道家渊源深厚,借用“飞天”之名,原本不太合适。但是佛教初来东土之时,“飞天”与“飞仙”,已是不能截然区分;自唐以来,儒释道三教合流之势已成,那就更不能严加分割了。而且,飞天之职司,其实全在于娱神,这一点与巴蜀湘楚之地的巫觋,并无二致。因此上,与祭神之乐舞相关的本篇,以“飞天舞”为名。又及:《八十七神仙卷》,为唐人所作,绢本,无名无题,徐悲鸿得之,认为出自吴道子之手,应为吴道之所绘壁画之稿本,因画上共计八十七位神仙,故名之为《八十七神仙卷》,刻印“悲鸿生命”以记之。
第27章 过路人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篇。 血红的太阳慢慢沉了下去,和尚原上起了风,稀疏几根长茎野草在风中摇摆不定。 乌金和同伴们挎起大得与他们瘦弱的身躯很不相称的柳条筐,跟在扛着铁锹和长锄的各家大人身后,奔向暮色中已经阴凉下来的原野,铁锹与长锄挖开地面,乌金他们手中的一根根铁钩迫不及待地探入土地中搜寻煤块。 离地面最近的煤层,早已经被搜括殆尽,只能再深挖下去。三五成群的人影,在原野上不停地起起落落,落日余辉尚有丝丝灼热之气,而白天里烈阳灼烤之后留在泥土中的热气也开始蒸腾而上,挖煤的人群很快便汗流满面,时不时停下来挥袖擦去汗珠,抿一抿干裂的嘴唇。 暮色渐渐变为夜色,月下远远地出现一骑。 石清泉望见原野上这奇特的一幕,不由得勒住了马。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子挖煤的。月下这群衣衫褴褛的村民,瘦削佝偻,满面黧黑,沉默地、艰难地搜寻着于他而言举手可得的煤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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