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清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当年为了筹集军饷,开辟商道,结好四邻,阿姚亲自替我聘回了几位楚汉豪族之女,照看她们生下儿女,以此与各豪族结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间,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儿,陆续死于各种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各族派人与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没有端倪,直至阿姚病发,亲口对我承认,那些人,都是她从中挑拨,令其自相残杀而死!而我在后来也终于查清,阿姚所说都是事实!当日我曾问她是何缘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谋害林儿之心?阿姚却答,她不过是一见那些人并生气而已。不过数年之间,性情如此剧变,行事如此颠倒,如何不是入魔?” 他的声音极低,李蕙仙只能勉强听清,却如闻惊雷,心神俱失,不觉脸色煞白,摇摇欲倒。 原来姚夫人的死讯,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灯光昏暗,人人都只望着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伏明伦打量着平清远,平清远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才说出这可怖的真相。 这样看来,平清远一直以来的遮掩,虽有自以为是之嫌,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然而…… 伏明伦不无怜悯地看着平清远,笑了起来:“夏虫不可以语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沧海。平节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姚当初为什么肯替你纳各族之女,数年之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除掉了她们。那不是心魔滋生,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只怕永远不会再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蕙仙憷然心惊。无论怎样的女子,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在江宁时,她冷眼旁观,曾经见过多少出嫁前温柔脱俗,出嫁后在那暗藏着无数陷阱甚至于杀机的深深庭院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整日忙于明争暗夺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也无一例外,佳偶最后,都成虚话。哪怕曾有一位被称赞有“林下风气”的清雅才女, 最为孤高,目无下尘,最终也不得不为了夺回夫婿的心,双手染血,身败名裂。 当初姚夫人亲自为平清远纳豪族之女为侧室,照顾她们的子女时,其实并不曾将平清远当成世俗所谓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平林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牵绊,即便是剑侠弟子,恐怕也难以免俗。 因爱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伦才会怜悯又感慨地对平清远说:姚夫人的变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战。 即便是姚夫人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障,也会变得被迫假死闭锁密室的结局,爱子惊痛失魂,若无伏明伦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来搭救,再无出头之日。平林也将在那小小别院之中,幽闭终生。姚夫人倾尽全力,打下韶州四镇的半壁江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万端,目光落在平清远身上时,不能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决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没有浴火重生的本领。 平清远困惑茫然之际,伏明伦已向后退去,平清远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处,如何能够让阿姚脱困而出?” 他尚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姚夫人真的脱困而出了吗? 伏明伦一笑:“纵在地底,又如何能挡住我笛曲?平帅岂不知,这世间,除了刀兵可以杀人救人,音律同样也可以杀人救人?” 他向后疾退的同时,横笛急吹,曲不成调,然而听着只觉心跳急促,耳中生痛,体质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着胸口昏倒在地的。 左右卫士想要拦截,却如何拦得住?伏明伦身形飘忽,诡异有如鬼魅,瞬息之间,仿佛已隔千里,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九、隔千山 南华寺的僧人看守不力,又追不上脱困而出的姚夫人,中秋次日清晨便前来请罪。平清远温言抚慰了一番,毕竟南华寺于韶州的安宁关系重大,不可轻慢。 中秋夜的剧变无法瞒过韶州这么多人的耳目,平清远命人传出消息,姚夫人本是剑侠弟子,应劫而来,如今得同门相助,又渡劫而去,此前的死讯,不过是为渡劫而掩人耳目。 这个消息渐渐传扬开去,倒让韶州四镇议论了不少时日,其中或有疑心者,终究还是相信了这番说法——姚夫人向来被传言大有神通,并非凡人,应劫渡劫之说,自然也为人深信。 平清远花了不少功夫,重新清理麾下人马,毕竟,姚夫人是否在世,对不少人而言,是大不一样的。 忙乱了一个月,堪堪清理完毕。 平清远不可能将所有曾经隶属于姚夫人、又或者有可能倾向于姚夫人的将士尽数从军中清出去。他所做的,便是为远在他乡的世子平林单独训练并组建一支亲军,以光明正大的名字,将这些人都集中到这支名为“虎豹营”的亲军之中,并交由姚夫人曾经的亲卫掌管,驻扎于丹霞山南麓。 这支亲军的军饷来自番禺经由韶州与蜀中贸易的那条商道,而这条商道,也仍然由姚氏旧仆掌管。 即便姚夫人重来韶州,对这样的安排也无从指摘。 此时平清远大致也明白了,七夕时李蕙仙不慎学了姚夫人当年的装扮,十之八九是被伏明伦设计陷害的,念及李蕙仙入门以来的温顺和婉,某日又偶然得知,平林往日所居的别院虽然封存,李蕙仙仍然安排了人日日打扫,不使其空生尘埃,心念回转,终究重新入了内院。 秋去冬来,新春又至,春暮夏尽,凉风又起。转眼年余过去,李蕙仙在韶州节度使府中已经慢慢站稳了脚跟,各方人士,虽然仍旧警惕着唐主明里暗里伸过来的手,但对于这位来自江宁的新夫人,还是颇为敬重,以为能够谨守本分,贤惠得体。 唯一的不好之处是,李夫人始终没有身孕——当然,或许不少人会认为,这才是李夫人最大的好处。 李蕙仙私下派人去求医问药,一直不见成效,心中难免焦灼。唐主派来的御医,以及南华寺的法性大师,诊脉之后都说她并无问题,这就更让李蕙仙心焦。 她担心唐主会送来另一个李氏族女。 其时与岩松子的一年之约将至,却迟迟不见他送世子平林回来,只派人送了一封信,说是平林心智将开,正是紧要时候,不可挪动。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伏明伦既然安排岩松子将平林带走,就不会轻易再送回来。来与不来,只怕要等到姚夫人亲自决定。 平清远心中愠怒,奈何无法向岩松子问罪。 因为平清远的心情不佳,这一年的中秋宴不免有些肃冷。 中秋宴后,李蕙仙悄悄前往南华寺附近的白衣庵拜送子观音。为免惊扰香客,也为了少生是非,李蕙仙扮成普通富家妇人,侍卫也挑了几个不起眼的随行。 拜完之后,李蕙仙不想立刻回府,她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听闻白衣庵后园有几棵百年丹桂,便请庵主差了个女尼带路,前去赏玩。 侍女将锦垫放在石凳上,扶着李蕙仙坐下,女尼送来桂花茶和几样细点。 李蕙仙示意她们都退远一些。 侍女嬷嬷被树丛挡住,她独自坐在花树深处,肩背不再挺直,无人看见她此时的软弱与颓丧,良久,她无声地长叹了一声,又重新振作起来。 正待开口命女尼换热茶来,忽而听到了不远处月洞门外飘来法性大师的声音。 隔壁便是南华寺的后院,与白衣庵仅一墙之隔,墙头镂空,竹影掩映,又开了一扇月洞门,两扇古朴木门,平日里从白衣庵这边锁着。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凝神细听。她早已发现,这样秋水无痕的偷听,可以让她避开多少陷阱,得到多少便利。 法性大师似乎正在与南华寺的主持法德方丈说话,一边说一边走到离月洞门不太远的池上亭之中。 李蕙仙知道那个池上亭,四面临水,空空如也,在常人看来,这是无人能够偷听的密谈之地。 侍女嬷嬷熟知李蕙仙的习惯,她既然不曾开口唤人,一个个都悄然肃立,屏息静气。 静谧之中,李蕙仙可以清晰地听见门缝中传来的说话声。 法性说李蕙仙的脉象的确没有问题,他近日为马夫人和刘夫人诊了脉,也没有问题,所以前来送中秋礼的唐使私下里找到他,想要由他出面,请专精此道的白衣庵梵清师太与他一道为平清远及三位夫人都诊一诊子息脉。如果平清远无恙,唐主便要送来另一位族女——马、刘夫人已有亲子,李氏夫人必须也要有自己的嫡子。 李蕙仙暗自苦笑。现在她反倒希望诊出平清远有恙了,这样的话,只要平林在世,马夫人和刘夫人的儿子,就永远也别想登位。 这样,她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 过了几日,法德方丈果然往节度使府来了。 平清远在内书房接待法德方丈。李蕙仙亲自奉茶,然后退回了与内书房一墙之隔的后厅,慢慢翻看账目。 后厅是李蕙仙平日见各处管事的地方。中秋前交上来的账册,便放在这后厅之中。这几日她一直在这后厅之中看帐。她以为,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若是要为平清远诊脉,必定是极其安全隐秘之处,才能够说出真正的结论。这内书房,既隐秘又够身份,十之八九便是此处。 不想今日来的是法德方丈。也许方丈是想将此事先与平清远商量商量。 法德方丈并没有直接提起此事,而是说起姚夫人的师门。 当日姚夫人脱困而且,伏明伦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平清远与南华寺都深以为诫,派人往蜀中打听姚夫人与伏明伦的师门,有备无患。 平清远派出的人尚无音信,南华寺的僧人倒是先回来了。 法德方丈缓缓说道:“平帅,伏明伦的师门,据称乃是蜀中一个极古老的门派,号为‘巫山门’。十二弟子,对应巫山十二峰,无不是一时人杰,只是性情古怪,行事莫测,世人多不愿招惹。伏明伦精通音律,文采出众,应是十二峰之上升峰弟子。姚夫人应是神女峰弟子,她这一脉弟子,往往都会在乱世之中择人而事,一如当年瑶姬辅佐大禹王辟山治水。至于其他十峰,世人语焉不详,据说其中登龙峰代代皆为将作大匠,净坛峰弟子多是红颜祸水,飞凤峰弟子往往都是一时名将,起云峰弟子善驭毒虫、能制种种奇蛊,松峦峰弟子则皆为国手名医。” 平清远诧异地道:“这么说,岩松子很可能是松峦峰弟子,而方无涯则有可能是登龙峰弟子?” 所以才会被姚夫人和伏明伦延请到韶州? 法德方丈语气凝重:“老衲很担心,岩松子精通医道,若是对节帅有所误解,会不会暗中下手……两位莫医官毕竟更精于外创之伤,所谓术业有专攻,老衲想多请几位名医,为节帅、几位夫人以及两位小公子仔细诊脉,看看可有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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