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清远不敢苦留,赠了重金,亲自送岩松子一行登船往番禹去。 中秋之夜,万家团聚,节度使府照例设了盛宴,宴请各位属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时日从番禺请来的戏班登台献艺。番禺一流名班,向来对韶州的粗鄙无文有些腹诽,前几年一直不肯往韶州来,不过自伏明伦留住韶州之后,岭南各州,渐渐都已知晓伏明伦精通音律、连江宁大家也叹为观止的大名,又有行经韶州的乐工,被伏明伦震慑之后,为他传扬,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书,前来献艺,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美名远扬的音律大家。 为着伏明伦的名声在外,潘家班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准备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戏,班主将册子送到平清远面前,视线却不自觉地瞟向了一旁的伏明伦,席上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伦,平清远干脆摆摆手,示意班主直接将册子送到伏明伦案前。 伏明伦也不虚言推让,接了过来,略一翻看,随口说道:“《梁州曲》与《摩诃兜勒》描摹的是西域边塞风光,不宜于岭南之地;《子夜歌》与《清平乐》写江南风物,《婆罗门》取天竺风情,都还算合时合宜,就这三套吧。唔,《虬髯客传》倒也应时应景,可惜了,你家歌人声细音柔,也就红拂夜奔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传书》若是没有宫阙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拣了龙女牧羊那一折唱来听听;倒是这《紫玉钗》,词曲婉丽,情真意切,可以一听,不过今夜时辰不够,且选了这一折吧。” 潘班主连连称是,接了册子下去,叮嘱歌人舞伎乐工,万万不可轻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名家。 这潘家班名不虚传,伏明伦甚为满意,亲自上阵,为龙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间又特意对潘班主说,若是有闲暇,待中秋宴后,可要往他的山间别院一行,将各套小曲大戏,逐一演过,以便他仔细赏鉴。 伏明伦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听得明白,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紫玉钗》共有十余折,伏明伦只选了三折,分别是《鸳盟》、《离思》与《誓别》。《鸳盟》一折,乃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之时,绮丽缠绵;《离思》则是李益成亲,不知情的霍小玉在异地相思入骨,以婚礼之盛大华丽,反衬霍小玉月夜相思的凄清哀美,令听者不知不觉之间,已生忧愤不平之心;《誓别》一折,却是黄衫客路见不平,劫持李益去见病骨支离的霍小玉,霍小玉弥留之际,痛诉誓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声如裂锦,痛彻肺腑,令听者闻而心惊。 李蕙仙掩住心口,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惊惧不安,望向嘴角含笑、泰然自若的伏明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伏明伦从来都是一身黄衫,为什么今晚偏偏会点了《紫玉钗》这一出大戏——也许潘家班会准备这出戏,本来便是受了伏明伦此前的种种暗示。 再念及伏明伦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许,伏明伦并不仅仅是与霍小玉素昧平生的黄衫客。 平清远统兵数万,征战多年,绝非迟钝愚笨之人,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伏明伦?即使是现在,座上宾客多有不安变色者,平清远却仍然镇定自如。 李蕙仙惊疑不定,她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大事要发生。可是无凭无据,让她如何去对平清远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害怕? 《紫玉钗》唱完,席上众人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移去了心头无形的重负。此时月将中天,只余一曲《清平乐》收尾了。 曲终之际,余音袅袅。 平清远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宾客也纷纷起身告辞,伏明伦微笑道:“伏某意犹未尽,愿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绕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缓缓吹响了横笛。 湖面倒影,与空中明月,交相辉映,荷清花香,灯影人声,如同化入了这笛声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听到了那一小段反复出现的旋律——她这时才意识到,除了午夜前后,别的时间里,伏明伦吹奏的笛曲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一段奇异的旋律。 平清远站在庭中,目送宾客陆续远去,李蕙仙站在他身边,忍不住微微侧过头去望了他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远的神情,异样严肃地紧盯着水榭中的伏明伦。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伏明伦的可疑之处?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远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阵缥缈摇曳的长啸,细如游丝,散若轻烟,却是不绝如缕。笛声随之高起,与那啸声,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远眉梢一跳,高声说道:“伏先生,可否过来一叙?” 伏明伦的笛声,丝毫未乱,远处的啸声,忽地拔高,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在这同时,却又响起了钟声。 南华寺的大钟敲响了! 平清远面色剧变,一连串号令发了下去,除了派往南华寺的士兵,另有一队侍卫,被派去请伏明伦过来。 伏明伦身形飘起,轻羽一般落在水榭顶上,在诸多女眷的惊呼声中,几个起伏,足尖在荷叶浮萍上轻轻数点,掠过水面,只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树林中。那队侍卫匆匆追去,只是树林茂密,伏明伦身形飘忽,捉摸不定,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误伤他人,一时之间,竟是无奈他何。 而自始至终,笛声都不曾中断。 南华寺的钟声越来越急,却无法压过缠绕着节节高起的笛声与啸声。李蕙仙心中恐惧,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宾客,紧张地等待着平清远的命令。 然而平清远一直不曾发出下一个命令。 李蕙仙觉得,他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断,静候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钟声忽然中断,然后是一声长笑,宛然就在耳边。 庭中那些年资较长的宾客,一个个都神色大变,他们终于听出来,这笑声是何人发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惊骇欲倒,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人敢于动作。 笑声方落,继以歌声,曲调奇异,词句倒不太难懂: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只这一句话,回环往复,渐去渐远,渐渐不闻。 笛声也渐渐消失。 伏明伦自密林中飘然而出,横笛随意点在一名紧追在后的侍卫的胸口,那名侍卫一声未发便软倒下去。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惊呼。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优雅风流的伏明伦,举手之间,轻飘飘地便能击倒一名侍卫! 平清远喝令侍卫都退下,随即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伦沿着湖岸慢慢走近,随着他的步履,周围人等纷纷退开,平清远身边的人也赶紧退开,唯恐听到什么要命的机密。但那些侍卫仍紧紧围绕在四周,若是伏明伦有了异动,他们必得拼了命护住平清远。 李蕙仙与侍女嬷嬷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伦在平清远身前十数步处停下,微笑着答道:“我么,是阿姚的师兄,是阿姚的对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平清远的神情冷凝:“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为阿姚讨回公道的黄衫客?” 伏明伦道:“不应该么?这韶州四镇,本来应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对外假称阿姚病逝,实则用重重铁锁,将她缩在南华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惊怖失魂、病废别院? 伏明伦说得平心静气,在李蕙仙听来,却如闻惊雷,几乎软倒在地。 此时她已几乎可以确定,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见了何等可怖之事,才会惊痛失魂。 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情,能比向来敬重的父亲囚禁了向来亲近的母亲更为可怕? 平林没有崩溃,而是自行闭锁心智,等待岩松子这样的国手来开启,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远负手挺立,面容凝肃:“阿姚之事,我的确有错,然而无愧于心!只是林儿之病,却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过有岩松子道长诊治,数年之后,病愈归来,便无大碍!” 他征战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浓烈,自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坦荡无畏、坚定不移。 伏明伦笑得讽刺:“据说韶州军中,私下里称平帅与阿姚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高宗皇帝与武皇后的称呼。这么说,平帅是担心阿姚会成为第二个则天皇后,为了防患于未然,才痛下毒手,所以问心无愧?” 平清远答道:“我并不是防患于未然,实是因为,阿姚那是神智丧乱,行为悖逆,名为阿姚,实则已非阿姚。林儿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恶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会同意我的选择。” 伏明伦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清远怒道:“我从未说过阿姚有罪!” 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周围诸人心中惊骇,不免又退了几步。 伏明伦审视着平清远,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觉得,伏明伦这一刻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平清远对姚夫人终究是维护的? 这样的维护,让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远静默一会才答道:“南华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当年初至韶州时,为了救我,斩杀了一条将要蜕变成蛟的百年巨蟒,蟒灵不灭,十年之后前来寻仇。阿姚虽然师承剑侠,护得性命不伤,但她本性多思多虑,其实不宜杀伐征战,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时难免神志昏乱,心魔滋长,以至于无复旧时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她困锁?闭锁于南华寺密室,也是为了以佛法涤除心魔。至于宣扬阿姚死讯,的确出于我的一点私心。无论是为了韶州安宁、林儿的将来,还是为了阿姚自己,这个死讯,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已死去,而非昏乱入魔。” 平清远的话语之中,颇有含糊之处,让李蕙仙暗暗着急。然而平清远迎着伏明伦咄咄逼人的注视,坦然自若,显然是深信自己问心无愧。 伏明伦眯起了眼:“阿姚所学,最讲求炼心,等闲不会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让平帅认定阿姚已心智昏乱。” 平清远皱皱眉,却仍是含糊其辞:“伏先生神通广大,尽可去印证一下我的话是否属实。” 伏明伦却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听一听平帅的说法。” 他们直视着对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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