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在京都时听说过。” 仗着扶风偏远,林清樾说得随意,实际上高泰安善算一事,京都世家子弟里并无流传。因为明算和进士科所学比起来实在登不上台面,高家不愿嫡子在明算上出风头,污了名声,一直藏着。 离开京都六年,林清樾认识是不可能认识衙内的。这些细枝末节的情报,全靠林氏暗地掌握。 她接下指令后,便顺便把所有相关情报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瞿正阳果不再起疑,快乐地大口扒了两块肉。 “今日这事着实痛快,不过你这也算得罪了冯晏,他心眼小,恐怕以后免不了要给你使袢子。” 林清樾并不在意地一笑,用左手不太熟练地拿起筷子,给心不在焉的梁映各夹了几口菜放在他碗里。 “吃菜。” 梁映还没来得及拒绝,小碗里就堆得冒了尖。 他刚要嫌弃,又看见林清樾抬手还给坐得远些夹不到菜的祝虞也夹。 木质的筷子轻轻敲在林清樾的手腕,本就左手不稳的握筷一下就被敲松。夹着的肉快要掉落之际,被另一双筷子截胡。 林清樾缩回手看了眼脸色莫名黑了些的梁映。 梁映只道,“伤了手就好好养着,你不夹,别人也饿不死。” 说着夹着肉的筷子转了个弯,回到了梁映已经冒尖的小碗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就算梁映换了个模样,祝虞也没想多招惹,宽宏一笑,好心提醒道。 “是啊,林兄不必顾及我。若是我没记错,玄英斋下一堂该上乐课吧,我们斋上午才结束授课,这乐课的元教谕授课颇为严厉,且十分惜时,他的课是两斋合上。需早点赶去,勿要迟了。” 正往嘴里塞着饭的瞿正阳不太在意。 “能比我们那礼课的周教谕还严厉么?你是不知道他骂人多狠……” 祝虞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道。 “这位元教谕倒是不训人,一般是直接记学册。我们斋今日上午,得有四人在学册上被记了一笔态度不端正……” 青阳斋还能被记态度不端正? 瞿正阳冷不防被饭呛到,他也顾不得,匆忙又扒了两口,边嚼边催促着林樾。 “随便吃两口走吧。” 林清樾看着面前好不容易拿来的饭,颇有些依依不舍。 - 乐课授课和其他课有所不同,地点并非是在斋堂之中。 而是将坐席摆到了书院后山的一片清幽竹林之中。 幸而林清樾这回有人带路,若是让她自己寻来,怕是走到天黑也不一定能寻到正确的地方。不过饶是如此,头次上课,路上花费的时间还是比预想中的多了一些。 待林清樾几人走到时,风声伴着竹叶飒飒,书院财大气粗所提供的四十床杉木伏羲琴左右各半,依次排开。相比较右边玄英斋弟子来得零零落落,为左一面的坐席已然坐满,正是在膳堂才好好“认识”过的朱明斋学子。 中间正位,一位年约三十的男子跽坐在前,正闭目养神。月白长衫衬一身清骨,冉冉檀香在侧更是气韵矜贵。而他面前的琴也能一眼看出和学子所用之琴的不同来,琴面之上以螺钿描绘松石之景,暗光蕴藏,古韵悠远,大抵是有价无市的前朝古琴。 瞿正阳忙找好地方坐下,抚了抚心口,刻意小声对林清樾道。 “上课钟声还未响起,我们没迟。” 殊不知此话一出,看似闭目养神的教谕直接掀开眼帘看了过来。 瞿正阳莫名心虚地低下头,喃喃道。 “不是吧,这也听得见。” 林清樾瞥见明显有了丝不满的元教谕,也不敢多劝瞿正阳闭嘴。 身为琴师,哪有耳力差的呢。 而且书院请来的这位乐课教谕,全名元瞻,更是在琴师中素负盛名。他本为宫中琴待诏,琴艺卓绝但淡荣利,因不赞同景王将古琴的七弦添为九弦,才被贬出宫外。 能请到他作教谕,可见林氏为了教导太子,也是下了不少心思的。 直到钟声响起,两斋学子全部入座,无人迟到。 元瞻终于动了动,但开口第一句便是对着玄英斋五六名学子。 “你,你……还有你,学册各记一笔,衣冠不洁,玷污课堂。” 被指中的学子们莫名查看了一番,这才看清彼此衣领上有着刚刚在膳堂时,因怕误课,吃得匆忙而沾上的油点。 朱明斋的学子本就吃得早,又被冯晏有意规训,没被挑错。此刻看到玄英斋垂头丧气的模样,先前受到的怨气才追平了两分。 果然和祝虞说的一样,元瞻授课不喜训人,说完这些他便正式授课。 “我知你们之中大多从未习过琴艺,这第一课,我也不会教得太难。今日你们只需把这一曲无错弹完,便可下学。” 说着也不管下面学子反应过来没有,他在琴床旁的铜盆略略净手完后,便直接抚琴一曲。 曲子确实不算复杂,元瞻也没用上多难的技艺,他的琴声只是过耳一闻,寥寥几音便如天籁,悠然于天地之间,叫人陶醉如梦。 琴音散去许久,众人见元瞻把他的古琴小心翼翼收回琴盒之中,才恍然回神,他们用来记曲的时间只有刚刚那一次的机会! 这叫第一课不会太难?! 冯晏望着对面瞪大眼睛,面对眼前之琴束手无策的玄英斋学子,不屑地摇了摇头,抬眼看向自己右手第二位的学子。 “怎么样?能教么?” “此曲先前刚好学过。” 学子拱手,便搬着琴坐到朱明斋席位当中,朱明斋其他学子瞬间围上,那交谈的话声,和刻意压轻的琴声便一点也听不到了。 真要论起来。 朱明斋学子虽不是各个都如冯晏一般的权势,家中有些底蕴的学子是四斋之中最多的。他们学识拼不过青阳斋的天赋和勤勉,但家中赋闲能让他们在闲情雅致中有所钻研。 答冯晏话的便是禹州城中琴艺出名的袁家二郎,有‘听风公子’的雅号。 可惜,还不是冯晏的狗腿子。 “心眼还没针眼大。”瞿正阳冲对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看着专心焚香的教谕。忍不住偷偷嘟囔了句,“朱明斋这样,元教谕也不管管?” 林清樾刚要开口,元瞻眼也未抬道。 “下学钟声响起前,还不会弹者都记一笔态度不端正。” 瞿正阳抿住嘴,彻底老实。 林清樾转头瞥了眼梁映。只见两只蒲扇般的大手放在七根琴弦上,不知道是要给他们捶洗,还是想在上面揉面,摆了好几个位置后,勉强凭着印象,弹出第一个琴音。 “噔——” 犹如老木临死前的哀嚎。 正在打香篆的元瞻手一抖,闭了闭眼,看得出很努力才没有破戒骂人。 但要是放任不管—— 那就不好说梁映的学册会不会在下学前就被元瞻记满了。 她可不想看见开学第三日,太子殿下成了逐出学院第一人。 林清樾垂眸,翻过缠满裹帘而显得厚重的右手刚要撕开一端。梁映不知何时看过来,一掌握住她的腕骨,轻而易举将危险的左手拉开一段距离。 “作甚?”梁映的眼神很警惕。 “你这手还想弹琴?” 林清樾任他握着,也没反驳。 “这首我会,能教你们。” 林樾会弹琴,梁映一点也不意外。 不顾手伤想要教人,他也不意 外。 可不能延长他的‘跑腿’时间。 梁映抬头扫了一圈,把玄英斋之中弹得稍显不错的关道宁叫了过来。 “带着纸笔来。” 关道宁皱了皱眉,有点不服气梁映这么一个无名小辈也这么使唤他,可随后他看见梁映无声地用唇舌念了‘春图册’三个字,他指尖一僵,登时站起身,从书箱里翻出纸笔走了过去。 “你把谱子报给他听,让他去教。”梁映确认过林樾用不到右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随便练了起来。 毫无音律节奏的琴音一个个蹦出,林清樾怀疑梁映企图用弹琴这个方式锤聋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特别是元瞻的,这样以后都不用上乐课了…… 林清樾不敢再犹豫,在元瞻把梁映逐出课堂之前,火速将曲谱和其中技艺简而言之教给关道宁,随即起身走到梁映身边。 一只白玉般的手覆在梁映的左手之上,温热的手指轻轻将手底下僵硬的手型重新掰过,放在正确的琴弦位置上。 “这首曲子音律变化少,更重意境,不要只想着弹完,要先学会欣赏曲中之意。” 林樾在调整完他按弦的手型后,又带着他的手按了一遍曲子所用的几根弦。梁映手背上的余温尚未退却,林樾又将他的右手赶了下去,配着他按下的琴弦,用左手一点一点将刚刚元瞻所弹高山流水般的曲意完美复刻了出来。 虽节奏比原先要整整慢上一倍,但旋律与意境更为悠远。 对于刚刚接触琴艺的新手们也更容易模仿跟上。 果然,在这慢节奏的一遍遍重复下,玄英斋那东倒西歪的琴音们终于有了些好转。 “斋长,不会下学前真让玄英斋全部学会了吧?” 朱明斋的袁二郎教到现在,还是有两三名学子手笨,不能完全弹对。 冯晏甩开折扇轻哼了一声。 “他林樾就算有些本事,玄英斋这么多人他也不可能全部教得过来。” 瞿正阳远远瞄了一眼元稹琴台上,燃着还剩最后四分之一的香。 “斋长,救救孩子吧,最后半个时辰,谱子倒是能记下来了,但整曲一弹还是容易出错。” “是啊斋长,咱们这么多人要是都被记学册,又能让其他斋笑好久了。” “其他斋我不管,但我不想在朱明斋面前丢脸,你看他们那样子,就等着我们出丑呢。” 有了林清樾先前在膳堂为玄英斋学子撑腰的例子,玄英斋也算被养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不蒸包子争口气,至少在朱明斋眼前,他们不愿泄气。 林清樾回头四顾,见一双双不肯服输的眼神落下来,她颌首一笑。 “那便这样,你们直接弹,我来听,错了直接纠正,效率高些。” 瞿正阳脑袋转了一圈,手指跟着也指了一圈。 “我们这多人,同时弹?” “弹吧,毋须停,错了有我。 ” 这得是何种耳力,何种对音律的熟稔。 玄英斋学子们狐疑着一个一个将手搭在琴弦之上,四面八方有快有慢的琴声先后响起,乱遭一片的场面逼得对面朱明斋都练不下去,不得不用双手堵起耳朵。 但林樾像是不觉吵闹一般,烟青色的袍角开始在席位之间晃动。 每一分错漏的琴音都会在下一瞬被这抹袍角捕捉到,随他驻足,随他俯身,短暂的修正后,琴音渐渐开始流畅,十八道琴音也最终汇成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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