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格外敏感。 仿佛除了韩寂,所有人都在俯视她,拿她当一个可以交换拿捏的物件。 皙仪猛地转身跑了出去,差点把篱笆掀烂,小鸭子在身后追,追不上她,只能呼哧呼哧发出“嘎嘎”的声音。 云川怔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惹了大事,又不知道她凭什么生这么大气。 皙仪停在学堂门前,正是午间散学时候,长衫学子头裹棉巾,握着书卷,陆陆续续离开。 她在等。 韩寂是来这里讲学,比寻常学子出来得慢,应是常有之事。 她跑得太急,喉咙里进了冷气,呛咳一两声,胸口就又开始发疼。 喧闹长街,本来所有人的声音都是一片模糊。偏偏,突然一道熟悉的嗓音钻进皙仪耳朵里,带了十二分的惊愕,引得她不得不转过头。 “二……二囡!” “你咋还活着呢!” ----
第20章 兵戈之心(三) ======= 这两个字,粗糙又普通。镇子加上村子里千把个女人,少说有一半都按行辈叫个“囡囡”、“妹妹”。 皙仪有了名字太久,以至于她都快忘了,从前她也是这样,是众多不值钱的女儿其中的一个。 活下来就是大幸,平安长大,多半都是为了卖个好价。 其实她已经快认不出来哥哥长什么样子,印象里,只剩他教她念“春为苍天,夏为昊天……” 就这点儿所剩不多的兄妹缘分。 最后还被他拼命掩饰的得意笑容抹杀得干干净净。 她被卖到养爹养娘手里,他也是帮凶。 惊讶了一阵过后,他看着似乎很高兴,赶忙走上前来拉她的手,“怎……怎么长那么大了!你这几年都在哪里呀,家里都找不到你!” 皙仪一把甩开,丝毫不给他留半分面子。 周遭还有纷纷散学的士子,有人好奇看过来,也有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她那位心善的哥哥大抵是丢不起这个人,手上用劲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不认识了?我是你哥哥,你忘了吗?” 皙仪冷眼抬头,再次甩开他的手,怒极之后,竟是近乎平静。 她无波无澜道:“借过,我还要去找人。” “囡囡!”他责怪斥她,“哥哥是真的担心你!四五年了你连个消息都没有!那天你养爹养娘找上门,说孩子不见了,我都急死了!找了你一天一夜……” “你说完了吗?” 对面人倏地愣住。 皙仪没什么心思管他,她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 一个毫不留情抛弃她的亲人,哪怕过去稍稍施舍过她一点恩德,她如今也懒得再把这些记在心上。 那五吊铜钱的受益者是他,她从小侍候的人也是他。她在家里做女儿、做妹妹,从头到尾,就是没有做一个人。 但她这位哥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还叫得出口一句“囡囡”,还能像个正经长辈一样训斥她,说自己有多担心她。 真是笑话。 她已经见过真正的善人长什么样,这辈子都不会再被这些小恩小惠蒙蔽双眼。 “囡囡……”他怔了一会儿之后,又伸手想挽留她,“爹已经活不长了,他现在跟个蛆虫一样,从早到晚都趴在床上,根本就打不动你了。还有弟弟,前两年他得风寒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和阿娘,你要是愿意回来……” “回来什么回来?”她再度打断他,直直逼视他双眼,两行锋利目光,刺得他向后退了半步。 皙仪稍稍平复心绪,让自己好歹不要显得太恶毒,但出口却仍是一句接一句的恶语: “我回去做什么?在那个老畜生床前伺候?送他最后一程?他配吗?我恨不得等他死了去掘他的墓、挖他尸骨!你倒是说得好听,家里就剩你和阿娘了,怎么?阿娘伺候不动你了?要再找个干活的仆役回去?” 对面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毫无说服力地回了一句: “话不是这么说的,囡囡……” “赵郎君。” 忽而传来一道温和平静声音,如一池包容静水,又似一阵山间清风,一下消弭皙仪心头百般怒火、千般怨怼。 韩寂很快走上前,他口中的那位赵郎君,正是对面这位,皙仪所谓的哥哥。 他已中举人,又在学堂讲学,因而尽管赵大郎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却也不能不恭恭敬敬朝他一拱手,唤了声:“韩师父。” 虽一为师,一为学生,但其实他二人岁数差别并不大。韩寂亦是少年郎的岁数,只不过出众到整座镇子乃至县城的读书人都逊于他。 皙仪转身看着韩寂走过来,到她身边,方迟来觉得鼻尖一酸。 她今日又遭了好多委屈,先是看破张家算计,现在,又遇上这个不要面皮纠缠的哥哥。 惟有韩寂在的时候,她才能做一个正经的人,这条命,才与买卖和铜钱没有关系。 她听见韩寂对赵大郎说,他今日交上来的词作格律不对。 赵大郎低下头,十二分尴尬,“我……抱歉,韩师父,我疏忽了……” “未必是疏忽。”韩寂打断他,“词作格律有误,文赋离题万里,相较十二三岁,开蒙不足五年的学生,你竟也差得远,是有什么难处吗?” 赵大郎这下彻底没话,简直要把头埋到地里。 韩寂却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院试两度不中,连去乡试的资格都没有拿到,念了这么多年书,为何会荒废至此?还是从来都没有天赋,在学堂里只能昏昏终日,白白浪费钱财?” 他很少这样锋利,几乎不给人留一丁点面子。 皙仪起初觉得新奇,回过味来,涌到喉头的,却又是无穷无尽的感激。 赵大郎满脸涨红,嘴唇张合,像是想解释什么,尴尬地看了皙仪一眼,皙仪却只是冷哼一声。 他顿时更觉丢脸,两个拳头捏紧,连一声告辞都来不及说,低着头就要逃走。 “赵郎君且慢。” 仍是韩寂叫住了他。 皙仪这回是当真惊讶,她觉得这口气已经出得差不多了,至少赵大郎在她面前把脸丢尽,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她而言,他不纠缠,不来恶心她,就已经足够了。 但韩寂这口气似乎未平。 赵大郎是学生,韩寂算是半个老师,他不能不听他的话,因而只能转身。 韩寂伸手,将皙仪牵到身边。 “我不知道小皙当年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偶尔听到她说起她的哥哥,听下来,只觉得寒心。 “这么多年,你在学堂里费的钱财,是谁给的,是从谁身上敲骨挖髓换来的,你心里应当清楚。既是得利者,就不要伪作好人,让她跟你回去之类的话,更是无稽之谈。” 说罢,他也不顾赵大郎,径自牵着皙仪走了。 身后那人是什么反应,二人理都不理。 韩寂只低下头问皙仪:“今天怎么到学堂来了?” 皙仪揪着衣角,眨眨眼睛,睫毛挂上水珠,换在从前,她早抱着他手臂呜呜哭起来。 但是现在心肠硬了,眼泪最多就两滴,要像以前一样,孩子气地哭半天,她竟已经做不到。 皙仪垂下眼,闷闷说了句:“我就是……不想再承张家的情。” 韩寂没有说别的,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 他只是点点头,说,好,那以后就不去找他们。 “等今年你生辰过了,我们就启程。” 皙仪重重点头,“好,那我过生辰的时候,想用鸭汤煮汤饼。” “煮了阿白?”韩寂笑问她。 阿白是那只她养了四年的小鸭子,现在已经老得喘不过来气。 “才不是!”皙仪张牙舞爪,恶狠狠拍他手臂,“我要给它养老送终的!” 韩寂纵她胡闹,只觉风光太好,运道也太好,教他从前途到小家,都如愿以偿。 ----
第21章 辞别横溪 = “乡愁”两个字对于皙仪而言,实在是很难理解。 她对横溪小镇几乎没有留恋,即使她在这里生活过九年。回忆里仍然一半都是怨恨,大概从看见阿翠死状那一刻开始,她便对这座镇子与镇子上的人彻底失去了信心。 后来,这颗畸形的心,是韩寂为她修补好的。 所以只要他在身边就好,皙仪如是想,她本就不该有故乡,所有眷恋之情,都只付与韩寂。 正月刚过不久,寒气未散,偶尔卷一阵凉风,吹得人头疼。 皙仪站在篱笆后面,裹上了厚厚的袄子,羊毛围成一圈,挡住大半张脸。 此时未至清晨,天光黯淡、晨风凉薄。韩寂又给她戴上兜帽,皙仪又围羊毛、又戴兜帽,只觉得头上太重,脖子快断了,绷着脸抱怨:“马车快来呀快来呀,我们可以等,但科考不等人呀……” 镇上就出了韩寂一个举人,就算加上县城,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半,那半个是因为忽然死了亲爹,跟四年前的韩寂一样,无奈居丧去了。 因而县令大人最看重韩寂与另外一人,只盼着他俩能争争气,带回一个半个金榜题名的好消息,也算他这个县令功德半圆满。 皙仪正想到这儿,视线里忽然出现两个模糊的小墨点,她眼睛好,赶忙拍身边韩寂的手臂: “马车来了!我看见了!” 韩寂其实根本分不清那一群乌泱泱的人里哪儿有马车,只能顺着皙仪的话说:“好好好,别跳,一会儿把兜帽跳掉了。” 牵着马过来的是杨师父——和他身后的一大帮人,个个穿着长衫,单薄得很,也不嫌冷。 韩寂两步上前,向杨师父一拱手:“有劳师父。” 杨师父冻得脸色青紫,这么早起来,估计也是着急忙慌,胡子都打了结。他赶忙扶起韩寂,“客气什么?县令大人几次三番嘱咐,要让我好好为你送行。” 他大手一挥,身后跟着的那些士子就通通弯下腰,齐声道: “恭祝韩师父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我等必以师父为楷模,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皙仪扒着篱笆的手指尖一抖,恰是此刻一转头,瞥见楼上哪家姑婶开了窗,高声怒喊: “大早上吵吵什么!还没见公鸡打鸣呢光听见你们在这儿瞎叫唤!” 三分尴尬,十二分丢人,她闭上了眼睛,装作自己是篱笆后一棵杂草,企盼姑婶们别连着她和韩寂一起骂。 杨师父嘴角欣慰笑容顷刻凝住,片刻后握拳咳了两声,遣散学子。单薄长衫的人群里,有一人回头,望向篱笆之后。 皙仪敏锐,察觉到那道朝她刺来的视线—— 然后翻了个白眼。 什么东西!真是厚如城墙的脸皮,她韩皙仪实在自愧不如啊! 当日韩寂把话说得算得上难听了,赵大郎居然还好意思跟着过来送他,而且还敢踮起脚找皙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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