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 韩寂忽然抬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齐胤在所有人面前,俯下身掀开那草席一角。 那名叫“鹃娘”的女郎浑身青紫伤痕,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零星有腐烂圆疤,韩寂知道,应是烫伤。 他下意识不忍再看,偏移眼神,两手紧紧攥成拳。 一室寂静里,那中年妇人忽然哀叹开口: “……鹃娘也才十六岁,因为想让她早些赚钱,所以我一直将她年岁报大了。温郎中看上她,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早知……早知会有今日,我……我干什么非要掉进钱眼子里呢!” 十六岁,也不过比皙仪年长三岁。 韩寂紧蹙眉头,又向齐胤重复了一遍:“大人,请仵作验尸吧。” 齐胤仍是沉默。 他从前就在温齐光座下听训,若说晏觉摩最看重的后生是韩寂,那温齐光最大的期冀,就寄托在齐胤身上。 他与温齐光相熟,自然也对温容攸的脾性有所了解。 韩寂心中蓦然一沉。 片刻后,齐胤摇摇头,嘱咐衙役将大门打开,又对那中年妇人道:“鹃娘遭遇,我俱已知晓。办案需要时间,还望您稍候。” 中年妇人连连点头,“好,这就好了!” 罢了,齐胤又接着道:“不过……鹃娘最晚在卯初离世,距现在也有段时候了,她走得不好看,若不早早入土为安,到时恐怕会让人更不忍看。” 韩寂听着他近乎漠然的语调,整颗心仿佛浸泡在冰水里。 那卷草席被重新盖上,然而裸/露肌肤上的道道疤痕,他见过一次,就再不能忘。 这是个才十六岁的女郎,十二岁的时候就被花楼买走,之前,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遭遇。 世道从来不眷顾蝼蚁,何况是个姑娘。 皙仪就是四岁的时候被卖给别人,若不是遇到他,还不知道会被转卖去哪里,要过怎样苦痛的日子。 上京千万人,垂拱殿百余臣,真正出身寒庶,从最僻远的未开荒之地走出来的,也就只有他。 他尝过世道的苦,甚至险些活不下去。 也许在旁人眼中,温容攸不过是失手杀了一个妓子,也并非故意,只是做得过火了一些,偶尔一回而已,动不得他半分根基。 谁又在意一个妓子的性命呢? 齐胤转身离开,韩寂却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这位上官又转回来,沉下声音对他道:“回大理寺。” 韩寂仍是不动。 齐胤语声带了薄怒,语调也不可避免强硬起来:“韩玄英,我让你回大理寺。” 韩寂忽而抬眼直视他。 二人对峙之时,门外忽然横来一道苍老声音,很熟悉,韩寂听得出来,是晏府的老管家。 “小韩大人,晏老相公请您入府一叙。” “老相公说,小韩姑娘已经在他府中,只等您了。” ----
第25章 烟柳皇都(四) ======= “小韩大人,请吧。晏公与小韩姑娘在持清堂等您。” 管家引他走近,持清堂大门打开,能看见皙仪一半身影。 晏公给她上了一碟糖渍梅子,她一口一个,转眼碟子就空了,只好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等韩寂。 “晏老,什么事这么着急?非要让我和师父赶过来?”她眨眨眼睛,问晏缘之。 晏缘之抚着胡须,神秘莫测,呵呵笑道:“那自然是大事。” 他一转头,正好看见韩寂停在门扉之外,半晌没有进来。晏缘之脸色微沉,缓缓抬手: “玄英,进来吧。” 晏缘之还记得,玄英这个表字,是韩寂自己定的。 他中进士的时候,还没有二十岁,未及弱冠,便成了国朝第一臣的弟子,颇受瞩目。 有一日,两人聊起给韩寂赐字一事,晏缘之只是随口问了句,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韩寂彼时沉默片刻,然后念起《尔雅·释天》里的一句,“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 他择了玄英。 晏缘之微微颔首,“冬为玄英,亦为安宁。你过去历经不少坎坷,择这两字为表字,倒是不错。” 于是韩寂的表字就这样定下,一叫,就是许多年。 韩寂走进屋内,晏缘之和蔼笑着看他,问道:“今日之事,结束了?” 他坐到皙仪身边,淡淡回了句:“或许吧。” 皙仪应是觉得不对劲,眼神在他二人中间逡巡一圈,却隐忍不发,仍在观察,并未说什么。 晏缘之语气放重,似在提醒他什么,“了结就是了结,没结就是没结,秉公办案,何来‘或许’一词?” 韩寂同样不肯退让:“那此事了结与否,是否真的依公道判断?学生是公门中人,但今日所见所悟,却对上官行事有颇多疑虑,老师是否能为学生解答?” 皙仪见他当庭与晏缘之对呛起来,匆忙扯了扯他袖子,“师父!” 晏缘之却抬手,示意皙仪不必管。 韩寂仍咄咄逼人,他罕见地愠怒,额间青筋横跳。 “老师明知杀死鹃娘的凶手,就是三司使温大人的长子,温展鸿。这是一桩杀人案,您却急急唤我回来,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齐胤不肯让仵作为鹃娘验尸,又是在害怕什么? “既然杀人,便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国朝律例中所说,难道一碰上三司使温大人,就通通不作数了?” 他指着那块悬于头顶的牌匾,“仁民爱物,布施恩德。难道不是老师教我的?学生为官,初初三载,不敢说自己有什么功绩,但也敢说无愧于心,也无愧于老师教诲。今日老师所作所为,又该让学生往后怎么做官、怎么做人?” 皙仪立刻覆上他手背,轻声安抚:“师父……你先别急,让晏老多说两句……” 韩寂反握她手掌,轻轻拍她手背,示意没关系。 而下一刻,他抬起头,目光冷得骇人。 晏缘之从未见过这样的韩玄英,甚至连皙仪,也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 “另外,老师若不想此事败露,非要包庇温容攸,大可以逼迫我三缄其口,又何必用皙仪作人质。” 皙仪骇然睁大眼睛,转头看向晏缘之。 而晏缘之没有否认。 “玄英。有些事情,是我不得不做。 “温齐光与我,二十年的交情了,他是开国功臣,若无意外,一辈子都是勋爵。若为一些小事,官家不会罚他,若他犯的是大事,官家也会酌情算一算。可是你呢?你若今天坚持要查下去,把温展鸿杀人的真相公之于众,温齐光会怎么对你?你觉得官家又会不会保你?” 他叹了口气,鬓边白发颤抖: “玄英,死谏忠臣固然值得钦佩,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学会自保。” 晏缘之目光看向皙仪,“毕竟,家里还有皙仪等着你。” - 将是入夏时节,韩寂与皙仪的新宅子迟迟没有定下来。晏缘之本打算添一份钱帮帮他们,后来被皙仪拒绝了。 这对师生眼下在最尴尬的时候,晏缘之一直以来对韩寂的训诲,如今这些道德、原则都因温容攸杀人案被他亲自打破,而韩寂却并不愿意全然顺从晏缘之的意志。 无论如何,皙仪都只站在韩玄英这边,因而这份钱她要不了,也不能要。 钱还没够,近日韩寂又因为刑狱之事奔波,换宅子的事情,皙仪快要揽不下来。她坐在庭院里,老管家手里一张小网,帮她捕着蚊虫。 皙仪把账册翻得哗哗响,怎么算都还差一大笔。 她无奈地甩甩酸痛的手腕,拧了拧眉心。老管家见她这副忧虑模样,忍不住开口劝慰:“姑娘,您也别着急。烟水巷那间宅子的主人不是说了吗?先给咱们家里留着。宅子不会跑,钱总会攒够的。” 阿菱过来帮她捏捏手腕,也劝道:“姑娘,元叔说得是。您现在就为了这个宅子的事儿,一天到晚没个笑脸,除了皱眉还是皱眉,脸都皱老了。” 皙仪威胁地看了她一眼,阿菱吐吐舌头。 她也知道缺钱这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但光要是这件事,她也不至于烦得一天到晚一张臭脸,最大的问题,还在温展鸿那个神经病身上。 他要是像个人样,韩寂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纠结忧急。 皙仪昨夜睡前,透过窗子看了眼对面韩寂的房间,果然还是点着灯。 油灯彻夜长明,已经好几天了。韩寂近日脸色不好,想来是夜里只能睡个囫囵觉。 白日里,皙仪跟在他身边念书,看见他提笔、落笔,然后又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好几回,他想把内情公之于众,想让温展鸿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终是不成。 就像晏缘之说的那样,他要是自己一个人,大可以死守着心中这条底线,上奏章,或是借士子东风,都有办法让温展鸿身败名裂。 可是他身边还有皙仪,韩寂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再让皙仪受苦。 进退两难,皙仪明白的。 让现在的韩寂学齐胤明哲保身,或者学晏公通行明暗,还是太难了。 她手撑着下巴,招招手请老管家过来,压低声音问:“元叔,您知道那位鹃娘埋在何处吗?” 老管家瞪大眼睛,赶忙劝她:“姑娘,您……这可不行啊!主君说了好几回,这事儿不准您掺和的!” 皙仪:“我不是要掺和什么,我就是想去给她烧点纸。元叔,她活着的时候吃了不少苦,死了还没人帮她平反,够惨了,不能连一点体面都不剩吧?” 老管家犹豫须臾,见她神色诚恳,无奈点了头:“好,但可要说好,就烧纸!您可别想其他的,她死得挺凄惨,您不要看。” ----
第26章 天下攘攘 = 鹃娘埋在城郊乱葬岗边上,勉强有一块石头,就当作墓碑,上面一行刻字,端正而有风骨。皙仪看得出来,出自韩寂的手笔。 她也不知道鹃娘是不是这个女郎真正的名字,也许就像她一样,鹃娘本来就没有名姓,是进了那间花楼,有了一处容身之所之后,才有了勉强算个称呼的名字。 她比我可怜,皙仪想。 纸钱就一篮子,挎在老管家臂弯里。 阿菱帮她生起火,然后在那块石头前弯腰拜了三下,口中低声喃喃:“女郎好走。” 皙仪抓一把纸钱,投进飘摇烈火里。 “鹃姑娘,你大概也知道凶手是谁吧?但是他太幸运了,杀了个人,都没有人敢惩罚他。你泉下有知,若是想怪公门中人,那就怪吧。” 皙仪随意跪坐在一堆杂草上,水青衣裙铺开,比夏日莲叶更清透。 “如今管着大理寺的,叫齐胤,他低头了,没有追查下去。他家住青金巷往东南数第九间,你若要恨,除了杀人凶手之外,他该是头一个。还有晏老相公,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当初以为他能帮帮你的,但是在他眼里,不管是你,还是公理道义,好像都比不上他的旧友。”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8 首页 上一页 18 19 20 21 22 2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