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娘子抱怨了一长串,最后似遗憾似回忆留下一句:“但我出嫁前,也是父母亲眷的掌珠。” 皙仪垂眼,毫无预兆地,身边的小孩子开始大声哭闹起来,吵得她指尖都是一颤。 榻上的陶娘子又忍不住蹙眉,匆忙喊道:“奶娘!将孩子先抱下去吧!” 皙仪微微侧身让了让,孩子的哭闹声渐渐越来越远,一直到边上厢房大门紧闭,再也听不见让人心烦意乱的吵闹声音,陶娘子才又歉意地朝她一笑: “实在抱歉,让姑娘见笑了。” 皙仪摇摇头,“无事。” 陶娘子伸手拢了拢被子,一边轻叹一边道,语气也渐渐沉重: “可能是我怀她的时候实在吃了太多苦,以致她生下来了,我也不是很喜欢她。听起来很怪吧?居然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说出去,恐怕有一千一万个人等着痛骂我。” “没什么奇怪的。”皙仪却很快答,“不爱孩子的父母多了去了。” 她本该安慰一下陶娘子,可是到如今地步,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皙仪莫名其妙想起她那对亲爹娘,即使陶娘子比他们好得多,即使这两桩事本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共通点。 可是就如同她刚才说的那样,不爱孩子的父母多了去了。 做父亲的能把女儿往死里打,也能在女儿出生的时候远在异乡,没见他们遭什么痛骂,甚至陶娘子还在为冯岩开脱。 但是她却会因为自己不想照顾哭闹中的孩子而分外担心、格外忧虑,甚至生出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皙仪总觉得可笑,越来越可笑。 “算了,先不提这些。”陶娘子笑着解围,“我还听说一件事,是有关小韩姑娘与许娘子次子的婚事?” 皙仪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心里稍稍有些疑惑,她面不改色地点了头,“是,还在商议。” 陶娘子仍是挂着笑,“许娘子我认得的,也算是我很亲近的长辈。她次子人不错,性子软,人也温和没什么脾气。虽然多年挣不到功名,但年纪也还轻,之后若努力好好念,未必没有机会。” 许筠后来来找过她,说过一些与她次子有关的事,皙仪那时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没往心里去。 许筠来访的第二天,她就让老管家去问了晏缘之,晏公给的答复是,除去上京有名的儿郎之外,他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 这句话也就够了,她本就不怎么在意未来郎君有没有功名在身,又是个脾气多好的人,只要少犯事,别给她找麻烦也就够了。 她求这门姻亲,原本就是为了一个名头。 让她能离开韩府,从此与韩寂清清白白的理由。 陶娘子有意留她用午饭,皙仪拒绝了,她平静道:“许娘子约我申时见面,听她说,二公子也会来。” 二公子,即是许筠次子,想说给她的那位未来夫婿,孙经霜。 陶娘子立刻不说话了,连连欣然点头:“好,好,那我便不留姑娘了。” 临走前,她还满目期冀地看着皙仪,皙仪甚至也不知道陶娘子对她的好感是从哪儿来的,她只来了两回,她却愿意和她诉一诉衷肠。 “小韩姑娘,我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至少过得比我好。” 皙仪待女郎更容易心软,因而她也真心回:“多谢。” 但再没有更多了,她的真心相比起别人的诚意,还是冷淡了许多。 陶娘子目送纤细身影独自离去,低叹了一声,而后与身边的侍女交谈道:“也是个可怜人,无父无母,光凭自己议婚……日后还不知道在婆家能不能过得好,她那个老师,又能帮衬她多少。” - 申时,青金巷茶楼二层厢房,屏风一扇一扇,隔出一片清静天地。 皙仪穿过绿竹环绕的小径,泉水叮当如环佩作响,此处是很清雅的地方。 侍者为她推开南边尽头的厢房门,皙仪独自一人穿过三重屏风,在清茶缭绕的白雾里,看见慈眉善目的许筠许娘子,以及穿蓝衫的高瘦年轻人。 这应当就是孙经霜了。 她上前,向许娘子福身一礼:“晚辈问许娘子安。” 许筠匆匆上前扶起她,“小韩姑娘请起。”说罢,又指向那个同时站起来的青年,靠着她耳畔低声道:“这就是我那不争气的二儿子,经霜。” 孙经霜朝皙仪拱手一礼,他说话有些局促,眼神也不大敢往她身上看,只能落在边上的地面。 “小韩姑娘,幸……幸会。” 皙仪这辈子拢共十六年,见过的郎君就这么几个,韩寂内敛温厚,温二郎装得人模人样,都与孙经霜很不一样。 韩寂纵然出身清贫,但他自己本身学识远胜常人,也许有过局促,但绝不会像孙经霜一样如此没有底气。温二郎就不用说了,皙仪还是一眼能看穿他骨子里有多傲多不服管的。 原来“性子软”是这个意思。 孙经霜给皙仪的第一印象,即是他应当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 这场不大热闹的见面谈话里,似乎孙经霜只是一个陪客。多是许筠在同皙仪搭话,皙仪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她,而孙经霜本人,不过不时为她俩添茶,仿佛一个旁观者。 “……我们家里也请我哥哥给韩大人去了信,不过眼下还未收到回信,大抵得再等一会儿。小韩姑娘之前说,若有哪些大事我们不知道如何处理的,可以去问晏公。可是晏公到底事忙,这些姻亲也不好一直打扰他,因而我才又找上姑娘。前些日子找禅寺大师算下来,姑娘与我儿,是合适的……” 许筠一句接这一句,几乎可以算滔滔不绝了。 皙仪听了良久,最后也不过一句,许筠想让她与孙经霜早日定下来。 许筠的夫婿不过是靠着祖荫挣了个小官,家族里多年都是靠她那个做礼部侍郎的兄长支撑接济。何况孙经霜还是次子而已。 若能谋得她,一是韩寂前途无量,二还是因为晏缘之,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许筠求个好媳妇,皙仪求个好由头。二人几乎算得上一拍即合,她答应下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多看孙经霜一眼。 所谓郎君,本来就不重要,她从来无所谓。 而就在她应下的同一刻,远行一季的队伍终于缓缓踏进上京城门。 淮州事毕,韩寂回京了。 ----
第46章 清宵苦短(二) ======= “今日有劳二公子,烦请二公子替我向许娘子道声谢。” 皙仪微一福身,脸上挂着谁都挑不出错的温和笑意。对面孙经霜匆匆后退半步,拱手道:“小韩姑娘太客气了。” 他送皙仪回府这事,是许筠提的。 刚听见的时候,皙仪其实不愿意答应。她独来独往惯了,何况茶楼离家里也不算很远,又在上京,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事。 但许筠殷切诚恳,似乎真的很喜欢她。皙仪便收回了涌到喉头的拒绝言语。所幸孙经霜话很少,一路从茶楼到韩府,他几乎没有同她搭一句话。 于是一路沉默着,一盏茶工夫,二人便走到韩府门口。春柳新绽,柳芽冒出府邸墙头,枝条柔软垂到皙仪头顶。 “那……二公子请回吧,我就不多送了。” 她温和的语声底下,是寻常人察觉不到的冷淡。孙经霜也始终低着头,支支吾吾应声:“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皙仪说不送,就是真懒得管他,自顾自往里走,很快就要叩开家门。 她最后随意撂下一句:“二公子慢走。” 而孙经霜原本已经转过身,却不知何时偏偏又突兀地唤了她一声:“小……小韩姑娘!” 皙仪不动声色地微一蹙眉,收回已经放到铜环上的手,正打算回身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话,肩上却忽而微不可察地一重。 孙经霜两根手指拂在她肩头,轻轻一碰,皙仪不知道是不是她触感太敏锐,竟对这样轻飘飘到近乎一阵风拂过的微弱触觉格外敏感,整个人瞬间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两手一刹那攥紧,指节都生生握到泛白。 她侧着身,足够用余光看清孙经霜神色。 局促、尴尬,甚至三分害怕,与他堪称轻佻冒犯的动作丝毫沾不上边。 也许是许筠授意他多照顾她,也许是他印象里有婚约的男女该彼此亲近,总而言之,应当不是他本人天生性子浮浪。 皙仪心想:算了,哪个人能保证自己一生的举动都完美无缺,从来没有出格过呢?忍过算过,未必也就是孙经霜自己的问题,说不好…… 也是她抗拒太过。 往后忍的日子多了去了,总不好在今日就受不了。 她听见孙经霜微微颤抖的声音,“抱歉,失……失礼了,姑娘衣裳沾了柳絮。” 皙仪强压着心头无名一股厌弃的火,指甲死死掐进掌心,锋利尖锐的疼痛感聚到微小的一痕,越来越剧烈,也越来越清醒。 她稍稍向后退了半步,硬扯出无瑕的笑脸,假得让她自己都生厌。 “多谢二公子。” 不知不觉中,皙仪指甲卡进掌心太久,留下几道深深的刻痕,想松一松手掌的时候,才发现指甲几乎与皮肉粘连,分开时如抽丝剥茧,连绵又细密的疼痛。 她深吸一口气,天色渐渐晚了,霞色一抹挂在天际,淡淡的嫣红,绯色萦绕在她头顶,隐隐是冲天血气的预兆。 皙仪指尖才碰上铜环,宅子大门却忽然从里面被打开。陈旧木板“吱哑”的声音格外刺耳,划在她耳边,引出心头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痛痒。 她微讶抬头,正正好好与门内的人对上视线。 深绯衣裳肩膀处有数不清的皱褶,被冠子束起的头发也有一两缕凌乱地斜飘出去。 不应当的,他的官服应当始终整齐妥帖、一丝不苟,端正得像古书里寥寥几句便能描绘到栩栩如生的温厚君子。 皙仪在原地,没动。她心头一跳,莫名其妙觉得空落落,手上下意识攥紧了衣袖,罕见地心虚。 她和他分别了将近半年,一个人待在府邸里熬日子的时候,盼着他一封信,又盼着他早日回来。偏偏两个都没有盼到,一直熬到了如今。 为什么今日骤然见面,她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惊喜呢? 韩寂不知是怎么了,看见她的那一刻,肩膀忽而一松,而后又像从前一样,温和到纵容。 他轻声问她:“回来了?先进来吧,外面风大。” 上京春日多飞絮,皙仪在外太久,已经沾染一身凌乱柳絮,像盛了一肩俗尘。 皙仪声音像是随着乱拂乱动的柳条一样,颤抖得快撑不住向来从容的皮囊,她跨过门槛,站到韩寂身边,不敢直视他,只能将目光落在他肩上衣衫的几痕皱褶。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寂像是愣了愣,看了她一眼,须臾才回道:“申时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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