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深火热、人间油锅,寻常蝼蚁都是这么过的,还有不少人比她更惨。 一出横来的戏码,看过算过,上京人的寻常日子立刻接续上。躲到屋檐下的人各自纷纷撑起伞,又鱼贯闯进雨里。 身边那位沉静的妇人动作很缓慢,透着一股自在的从容,她俯身掸了掸伞上的灰尘,屋檐下就剩她们不甚着急的两个人。 出乎意料地,妇人与她搭话,“婢子慈明殿周有容,问小韩姑娘安。” 慈明殿?皙仪反应了一会儿,方想起来,先帝已去,皇后应移居慈明殿的,可是…… 可是她印象里,新帝赵揽的所有诏谕里,似乎没有一道提及了这位嫡母。是啊,皙仪忽而抬起头直视周有容,她也许久没有从晏缘之口中听到皇后的名字了。 原本坐镇垂拱的一代传奇巾帼,为什么随着先帝的离世顷刻间在朝廷上消失了呢? 皙仪颔首福身,又是一礼:“有容姑姑。” 有容看上去很慈和,又温声问她:“雨天路难行,小韩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师父来信,说随行他身侧的冯岩冯大人之妻产期将至,冯大人在外庶务繁忙,不能陪伴妻子生产,师父心中愧疚,因而让我去看看冯夫人。” 有容听罢,微一颔首,很是欣慰地看着她:“那婢子不打扰小韩姑娘了。” 皙仪目送她执伞离开,暗色的宫装在满城青翠里,显得稍稍有些突兀了。就如同身在新朝的旧人一样,若不刻意隐去身形,也许结局未必算得很好。 到底建业年已经过去了,树倒尚且猢狲散,何况支撑国朝的最大梁柱? 有容身影并没有走很远,她在对街朱门前停留,身边是执伞的浅绯色纤细影子,腰间左悬一块白玉。有容向浅绯身影行礼,而后两人一起走进朱门之内。 皙仪这才想起来抬头,也是在此时,才觉得周遭景色如此熟悉。 她讶然环视一圈,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魏府附近。 上一回来这里,还是因为魏慈。而今她年满十六岁,魏慈也已离京快两年,连过往曾有一面之缘的魏皎,都要担起国朝的荣辱胜败,远赴边疆。 恍若隔世,她又一次有这种感觉。 离开这条长街的时候,那碰巧遇见的浅绯色身影又钻进皙仪脑海里,她恍然反应过来那人身份—— 白玉为饰,绯色孔雀罗,她是长宁郡主,魏虞侯的妻子。 早早听闻她名姓,本该也有机会同她接触一两回,先是被温齐光横来拦下,而后又是游船时巧合一瞥,她似乎同她还挺有缘分的。 - 从冯府离开的时候,雨已经慢慢停了。皙仪不习惯身边跟着人,因而即使府中有老管家与阿菱,她也常常一人出门,无论是去晏府,还是到哪个陌生的地方。 她收了伞,还有稀疏雨丝打到头发上、脸颊上。顶着极其细微的湿意,皙仪叩开自己家门,厅堂一览无余,端正坐着三个人。 老管家与阿菱俱是一脸尴尬,欲言又止看向她。 片刻之后,厅堂内坐着的一个妇人才徐徐起身,看得出她骨子里高傲,然而姿态是刻意放下来的谦和:“小韩姑娘,我是礼部侍郎许靳的夫人,我姓宋。” 皙仪面不改色迎上去,淡笑着喊了一声:“宋娘子。” 另外两人也纷纷起身,笑呵呵地自报家门,一个说自己是被宋夫人请来说媒的,一个自称是宋夫人的姑妹,礼部侍郎许靳的亲阿妹,许筠。 皙仪一一问好,许筠见她模样,已是满意地稍一点头,就要凑过来想扶起她:“小韩姑娘不用这么客气,今日是我们冒犯……” 皙仪纵然不喜别人触碰,也知道此时不是盲目顺她心意的时候,于是不动声色地将眉目间一丝厌色隐去,笑得几乎完美无瑕,好端端一个娴淑清丽女郎。 许筠很快表明来意,十分客气地朝皙仪一笑,又稍有些局促地抹了抹裙子。 “小韩姑娘,既然您现在也在,我们便不拐弯了。我今日叫阿嫂来给我撑场面,其实就是为了一门亲事,我儿与您的亲事。” 说罢,许筠与宋娘子对视一眼,宋娘子扬着下巴,接着她的话道:“确实。说起来可能有些冒昧,然而我们也是等得急了,才在韩大人没回来的时候就匆匆上门……”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似是试探一般看向皙仪。 皙仪自然会意,垂眸不咸不淡答道:“无事,师父待我并不算很严苛,大小事宜,皆允我自由处理。” 许筠眼睛一亮:“可当真?” 皙仪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的,他给她,十余年的周到呵护,与后半辈子的最大自由。 宋娘子这才把头低下,平视皙仪,脸上也带了三分真心实意的笑:“也该是如此。师徒之间,本就不该对学生的姻缘指手画脚太多,若非小韩姑娘身边没有能做主的长辈,我们……” 说到这里,许筠忽而用手肘戳了她一下,似乎也觉察出宋娘子话说得太过。而皙仪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神色里寻不出一丝不悦,甚至格外客气地让阿菱为宋娘子与许筠斟茶。 许筠尴尬地笑了两声,接着宋娘子的话找补道:“小韩姑娘……我今日过来,最要紧的一桩事,还是想和您商量一下。如今咱们各自知晓姓名底细,倒也不需照着那冗杂的老规矩,姑娘若是愿意,不如先去与我儿见一面?到时若有缘,自然好,若是无缘,您且放心,我绝不会强求。” 她是个宽和好说话的人,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国朝算得上开放,因为皇后宁氏多年坐镇垂拱的缘故,并不过多限制女郎露面出行。结姻亲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规矩繁多,少了许多盲婚哑嫁,男女结亲前彼此相见,也是常有的事。 如从前魏源想将魏慈许给韩寂,如许筠想让她嫁给她的儿子。 老管家站在皙仪对面,不停向她挤眉弄眼,大抵是想让她等韩寂回来了再说。 而皙仪自然能明白他的用意。无论国朝多宽容、多开放,世人到底希望姻亲之事由长辈牵线,成婚前见面归见面,却几乎没有女郎是自己为自己议亲的。 她静静搁下茶盏,从容的模样却平白让在一边心焦的老管家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是姑娘要自己做主了。 姑娘认定的事情,只有主君能劝动。她一直听韩寂的话,无理由的、无条件的,完完全全的依赖信任。 可是现在韩寂不在,况且…… 况且老管家也看不明白了,这么大的事,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若是应下来,哪怕等到主君回来,他不同意,也不见得能挽回了。 老管家深深叹了口气。 皙仪亲自送许筠与宋娘子出门,宋娘子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多嘴误言尴尬,一直到踏出门外都不敢与皙仪对视。 而许筠隔着衣袖握她手腕,如同一个真正亲近的长辈。 “……那我回去就先安排,等到哪日定下了,再来给姑娘递帖子!” 皙仪笑着点点头,目送她们坐车离去。 阿菱和老管家犹犹豫豫凑上来问:“姑娘……” 皙仪独自关上府邸大门,没太搭理他们俩,径自走进屋子,留下一句: “明日劳管家去晏府替我问一问许娘子的儿子,叫孙经霜?对吧?” 老管家先是应下,又赶忙问:“姑娘!呃……需要我问晏公什么呢?” 皙仪没有停下脚步,很快身影隐入竹林,只余隐隐约约的一句: “问……是不是个坏人吧。” 不是好人,倒无所谓。别太坏,也就够了。 ----
第45章 好梦尤酣 = 四月初,春色走到末路,上京短暂的舒适暖风拂过一阵,马上就要迎来树影婆娑的闷热雨季。 卧房内窗子紧紧掩上,床榻上躺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年轻女郎,眉目间七分倦意,眼神垂下来,安静又柔和地望向榻边的小摇床,里面有个皱乎乎的小孩子正在安眠。 侍者给皙仪搬了张圆凳,她颔首道谢,先从袖中拿出一只银制长命锁,轻手轻脚压在了孩子的枕边。 榻上的年轻女郎见状,连连向她道谢:“小韩姑娘客气了,小孩子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珍贵的礼物。” 小孩子正在睡着,她不敢下太重的手,小心翼翼地掀起枕头一角,将长命锁放下,而后目光又移到安眠的孩子脸上。 也许刚出生的小孩都这样,明明皱巴巴不好看,却莫名就软得让人不敢碰。 皙仪收了手,尽力温和地看向榻上的年轻女郎——她是冯岩的夫人,姓陶,亦出身清贵官宦人家。 “代我师父来送的礼,他也是想跟娘子道个歉,到底没能让冯大人在您生产之前回来。” 陶娘子戴着厚重的抹额,脸色还有些苍白,听了她的话,却是无所谓似的一笑:“生产这事,孩子父亲哪怕在,又能有几分用处?不如好好干正事,多给孩子挣点家底、挣个好前程。” 皙仪搭不上这话,她本身连婚约都未定,不要提姻亲与生产了,万一说错一句,又惹得刚生育孩子的陶娘子不高兴,她可就真能算得上大罪人。 陶娘子头靠在床头,脸上始终挂着温然的笑。她其实真的还很年轻,皙仪想,至少在她看来,陶娘子不像比她大了多少的样子。 “小韩姑娘。”陶娘子忽然唤了一声。 皙仪立刻回神,听她接着道:“我能不能问一问姑娘的年岁?” 闲聊罢了,不要说年岁这种无所谓的小事,皙仪甚至连生辰八字都不大在意。前两日许筠说想要来找人去算一算,老管家和阿菱都说八字涉及人一生,与命数息息相关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出去的好。 但她没有那么信命,也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知晓她命数。 路上抓一把扯了算命旗子的所谓大师,三十个人能说出几百种命数,她又该信那种? 无非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皙仪很爽快地答:“去年刚满十六。” 陶娘子眼睛忽而一亮,“那我们倒是没差许多,我也才满十九没几个月。” 她果然年纪还很小,皙仪如是想,眼睛又不自觉瞟向榻边的小摇床,小孩子睡得安详宁静。 才十九岁,就要担起做父母的责任了吗? 陶娘子看着她,温声道:“其实我十六的时候,已经嫁到冯府来了。前两日听说小韩姑娘竟连婚约还没定下,我倒也羡慕……” “羡慕吗?”皙仪微讶,“但是许多人都在催我了。” 陶娘子真心实意地点头,“当然羡慕,女郎一旦成婚,就不仅要担起内宅事务,侍候郎君、掌管家宅,这些都还算不忙不乱的。外头的铺子、与各家夫人之间的交际,才是真让人焦头烂额。” 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叹口气,“小韩姑娘都不知道,我才生产完没多久,一日里只想着睡觉。但是客人一个接一个来,我还是得打起精神招待,当真是累得很。又不是人人都像姑娘,又是九天之后过来,又是安静好说话的人。有时真是动脑子动得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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