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能白住,你们家现在这么大,让我一穷了三十年的乡下人住进来,我也不安心哪!这不得交点东西,好赖也给你俩添点用的。” 皙仪失笑:“花这个心思做什么?多给阿雨做吧,我和二哥哥都不缺。” 正说到韩寂,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老管家搓着手进来,给炭盆里又添了把火,“姑娘,呃……张娘子,主君马上就回来了,您看是现在用夜饭吗?” 他不认识云湖,皙仪方才骤然把人带回来,老管家也摸不着头脑好一阵,还是皙仪解释了一番前情,他才连忙把人迎了进来,又领着家里的仆役去将阿雨接来。 这一声“张娘子”,叫得颇生疏。 也好在云湖是个不会计较的人,她甚至还笑呵呵地和老管家说:“哎哟哎哟,您客气了,管我叫云湖就行!” 也就这一两句寒暄的工夫,韩寂就撩开厚重的帘子走进来。他从公署回来,官袍还没换下,一身浅绯,比起从前,乃是降格。 这是显德三年的冬天,皙仪将要走进二十岁的门槛。 她与韩寂卷进一场风波,然后全身而退,在一对夫妇的襄助下,出逃上京、落脚姑苏,不知不觉中,也有一阵子了。 说来也怪哉,她与孙经霜的婚事告吹之后不久,先是南边传来长宁郡主夫婿虞侯魏皎的死讯,再是晏缘之私下与她一同协助温二郎回京,她原本以为这两件事不会联系到一块,直到温容攸与长宁郡主的婚约定下之后,温容倚私自隐秘拜访韩府门庭的那一刻—— “你要我装聋作哑,放一辆载着半死人的马车出城?”皙仪顿了顿,看向面色平淡,却又过分绝情的温容倚,“我图什么?” 温容倚捏一盏青瓷茶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随意回了她一句:“图你我这桩婚事,也成不了。” 彼时晏缘之有意再续这段离奇的前缘,皙仪不想扫他老人家的兴,同时也清楚,该是她找个下家的时候。因而明里暗里,她并没有拒绝,甚至已经交换彼此的手抄本,隐晦地定下契约。 成不成亲这些事,在她眼里已经彻底成了一桩毫无意义,但非要做给世人看的猴戏,麻木不仁地走完冗长的流程,世人眼里她便能算清白。 但麻木不仁与心甘情愿之间,还有一条长长的路,怎么越都越不过去。 她只思索了须臾,几乎是常人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很快就回道:“你要动谁?” 韩寂掌管国朝刑狱,皙仪跟随他很多年,又有晏缘之默许,私下里对一桩突发的刑事视若无睹,勉强掩藏过去,对她来说绝不算难事。 但温容倚若是碰到什么底线,连累到她,那也未免太得不偿失。 温容倚也回答得很快,仿佛他也没有任何顾忌一般:“我兄长,温容攸。也就是杀了鹃娘,还强迫你与玄英兄瞒下此事的凶手。” 皙仪瞳孔骤然一缩。 她脑子转得快,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归根到底是为了什么。 讶异过后,皙仪忽然就笑了,她懒散地靠上椅背,调侃道:“二公子,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您毁就毁了,怎么还碍着自己兄长娶亲?” 温容倚同样面不改色,平静回道:“我毁的婚倒不止一桩,与小韩姑娘的这一趟,我不也是反悔了吗?” 真是棋逢对手,厚脸皮遇上厚脸皮,铁石心肠对上佛面魔心。 皙仪也不和他多装什么,直接问:“好处呢?” “官家正在选皇后。”温容倚没头没尾,看着她说了一句,看似和她隔了十万八千里,丝毫搭不上边。 皙仪却眉间一蹙。 “若不出意外,过几日,就会有人请你去礼部画像。” 她讶然指了指自己:“我?” 温容倚点头,“遴选名录上,的确有你。此事由我父亲的学生统管,所以,现在应当只有我和我父亲知道。” 皙仪骤然沉默。 没什么好问的,她是一个穷酸了多年的平凡孤女,若非全天下的勋爵之后都死光了,是绝不可能轮上她的。既然今天温容倚把这事儿告诉了她,那也必然意味着,有人已经盯上她与韩寂。 温容倚接着道:“若要逃脱此局,还劳烦您帮我这个忙。” 皙仪半挑眉毛,直言问道:“你自己想娶长宁郡主,是不是?” 温容倚头一回被问到噎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皙仪忽地一笑,“好,那成交吧。” 于是此事就这样定下,显德三年的春日,她与韩寂坐着马车,一路颠簸到了姑苏,然后得逢旧人。 韩寂挂着淡笑,“云湖。” 云湖转过头,生生愣了好久,她迷迷糊糊地,目光上下打量走进来的人。 浅绯官袍,头戴玉冠,分明样貌身姿变化都不大,一如从前温和清隽,她却平白无故地不敢认了。 云湖下意识扒上皙仪肩膀,结结巴巴叫了声:“二……二哥?” 反倒是看上去很安静的阿雨,此刻倒是直直抬头盯着韩寂,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皙仪一边蹲下来抱着小阿雨,一边将她往前推,放轻、放柔了声音:“这是你阿娘的兄长,嗯……应该叫舅父?” 她抬头,正对上韩寂欣然向她点头,二人视线交汇,又同时分开,看向摇着脑袋自言自语念着“舅父”的阿雨。 韩寂也蹲下来,和皙仪一起,二人一前一后围着小阿雨。皙仪为她梳理头发,轻轻对韩寂解释道: “今日有人约我茶楼相见,碰巧遇上云湖姐姐,就将她带回来了。” 韩寂颔首,而就在此刻,小阿雨像下定决心似的,声音稚嫩又柔软,在皙仪怀里望着韩寂,坚定地喊了一声,“舅父。” 云湖喜笑颜开,偏嘴上不肯夸她一句,点着她脑袋嗔怪:“反应这么慢啊?” 孩子被侍女带去一边,老管家安排人摆上饭菜,皙仪伸手要扶云湖,被她轻轻拂开。 “残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哪用得上你?” 天下的久别重逢似乎多半都要好好掉一通眼泪,但是无论是皙仪与云湖,还是韩寂和她,好像都没什么感伤的情怀,碰见了就是碰见了,不会凄凄哀哀地抱成一团哭,更不会执手相望无语凝噎。 分开了十多年,再见面的时候,与从前又没有什么不一样。好像重逢的第一刻,他们就习惯性地恢复了从前的相处方式,绝不会有一分一刻的尴尬与无措。 韩寂问起云湖的伤势,她挥挥手不在意的模样,随口答:“早跟小皙说过了,逃难的时候伤到了,那会儿没办法的事情,光伤了腿,没伤到性命,都是我幸运了。” 有关之前的事情,她也并不隐瞒,韩寂与皙仪问了,她就说。 而韩寂听完之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落下什么病根了吗?寻个大夫再为你看看呢?” 云湖不跟他客气,答应下来,然后又看向皙仪,语气像是玩笑:“早知能在姑苏麻烦到你们,我前些年也不用一个铜板掰成两瓣花。” 皙仪捏捏她手臂,难得又寻到一个可以让她如此亲昵的人。 于是云湖与小阿雨就在府上住下,茶楼那里皙仪遣人去了一趟,要来了云湖这半月的工钱,又因她带走了老板娘的一个帮手,多少要贴补一点。 云湖听说之后,又忙着给她裁衣织布,她绣衣服的手艺比从前好得多了,皙仪偶尔空闲下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往衣服上绣花,果然细致又精美。 而云湖对她的这两句夸赞,反应居然平平。只说了句,“嫁人这么多年,有些东西再不会的,也被逼着学会了。” 皙仪便没法再回话,然后云湖就摸摸她脸颊,“少受些苦吧,我们小皙。” 所有她亲近的人,似乎都在告诉她,不要受嫁娶姻亲的苦。 而她也的确已经磋磨到快要二十岁,哪怕在宽和的国朝,也逐渐有人生出异样的眼光,只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多,少有什么流言传到她耳朵里。可私底下顺嘴一提,坊间随口一句调侃,却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世风如此,从前她被逼着定下过亲事,但今时不同往日,至少她觉得自己该有别的路走。 ----
第53章 现业维深(三) ======= 姑苏难得逢一场雪,陆陆续续地下了许久,江南的雪是积不起来的,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化了。 皙仪绣鞋湿了一半,干脆扔在韩寂书房门口,屋子里烧得暖和,她赤足踏进去也不觉得冷。 结果才一进去,就看见韩寂端端正正坐在那儿,提笔不知道在写些什么,手边还放着一捧书卷,叠得整整齐齐。 “没去公署?”皙仪一边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边问他,“今日应当不是休沐。” 韩寂顺手将那叠书卷放到地上,给皙仪空出一块地方,“没去,金家来人要求饶,我还是躲着好。” 他说完,纵容又无奈地拿笔杆点了下她额头,“你啊……” 皙仪理直气壮,悄悄靠到他身边,“你难不成觉得我做错了?只不过姓金的贼心不死屡教不改,我照国朝律法把他拘进去,谁能挑得出错?” 韩寂当然不怪她,“当然没错,做得很好,只不过……” 皙仪直勾勾盯着他,笑意宛然,“只不过什么?” 韩寂从来待她没办法,“只不过你惹了人就跑,留下我一个人看着他们又哭又闹,头疼得很。” 皙仪就仗着他待她没脾气,狡黠地半眯起眼睛:“那能怎么办呀,我光会惹事,不会打发人。” 那位茶楼里对云湖颇不客气的金公子前两日又被她抓着把柄,姑苏州府清理过一遭,手下大半都已经是韩寂的人,没人敢不听她的话。 于是金公子又去大狱里蹲了两天,急得金家人天天去公署跪韩寂,也就是皙仪神龙见首不见尾,抓了人之后就到一边去躲懒,金家人倒是想求求这位传说中的小韩姑娘。可惜韩寂府邸铁板一块,寻常人连拜会都难。 皙仪靠在他身边,等着他批公文,韩寂总和她搭话,生怕她嘴闲下来似的。 “云湖和阿雨在家里吗?” “不在,云湖陪阿雨上学堂去了。” “有你在,还用去学堂?” 皙仪斜了他一眼,“那还有你在呢,你怎么不教?” 天地良心,她看着哪里像会教人的样子?明明他才是把她教养长大的人,怎么就急着让她去带另一个小孩了? 皙仪对他耍赖耍习惯,随手捡起一本书,也不顾看没看过,翻在手里当个消遣。 韩寂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书从她掌心抽走,“多少年前就背过的,现在还看?” 皙仪玩心起来的时候不讲章法,做事全凭心意。她伸手要夺回来,没道理的事情,她却偏偏做得理所当然。 韩寂当然玩不过她,生怕砚台笔墨弄脏她衣角,匆匆握着她削瘦肩膀,好言好语哄着让她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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