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过一番后,韩寂才忽然想起来问她:“来书房是要取什么东西吗?” 皙仪一愣,这才迟迟反应过来,她到书房来是要取砚的,她自己屋里的砚台前两日被她不当心摔了。 正事还没干,倒是把大半天磋磨过去了。 韩玄英真是误人,她想。 走之前,韩寂还想挽留她似的,“怎么非得回去写吗?” 言外之意,在他身边写不行吗? 皙仪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要写给清灵,就不给你看了……” 说完,匆匆抱着信纸和砚台走了。徒留韩寂一个人,无奈地低头一笑,身边冷冽的霜风刮过去,他又觉得孤寂。 清灵,长宁郡主裴令婉的表字。 他与皙仪能逃到姑苏喘口气,长宁郡主功不可没,算得上他俩的大恩人。 他那时还问过皙仪,云湖也就罢了,魏慈也是个好人,怎么她就待魏慈一般般,却很喜欢身份比她更高的长宁郡主? 皙仪彼时思索了很久,才认真答道: 大概是她虽然站在最高处,但是始终平视着人间。 皙仪给长宁郡主写完回信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她掀开窗纱一看,庭院里格外清静,这么久了,好像也没听见云湖和阿雨回来的声音。 不应当啊,学堂按道理说,一个时辰前就应该散学了。 她先将回信交给老管家,然后又问了句:“张娘子人呢?” 老管家答:“一个时辰前娘子让人传回消息,说是带着小阿雨去购置新衣了,夜饭在外头吃。” 皙仪蹙眉,看看天色,心想:也太久了。 雪还没停呢,先不说云湖腿脚不好,她平日里也不可能带阿雨除去这么久还没回来,尤其在夜里。 她又问:“传信回来的是我们自己人吗?” 老管家点头,“就是您派去跟着张娘子的小卫。” 皙仪心里的狐疑始终压不下去,她招手唤来府里的侍卫,立刻吩咐下去:“我常去的制衣铺子,你们都知道的,拢共也就四五间,现在各自都去一趟,务必立刻将张娘子与阿雨带回来。” “若有任何消息,随时回府报与我听。” 老管家也跟着紧张起来,他匆忙问皙仪:“姑娘,要不要去公署知会主君一声……?” 她走了之后,韩寂就回公署了,能躲一时是一时,但金家人要是死盯着他,韩寂也不能一直不见。到底也算是姑苏有头有脸的人家,现在虽然被皙仪与韩寂打压得抬不起头,该给的体面还是尽量送他个一两分。 皙仪摇了摇头,“多半是我草木皆兵了,不见得就会出事,先别让玄英跟着操心了。” 然而她派去的人一批又一批地回来,却都是摇摇头,说找不见人。 而此时,离学堂原本的散学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还要多。 韩寂也还没回来,公署最近事情也不少,临近年末,他其实很少能有休息的时候,有时子夜才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府邸里冷冷清清,皙仪的心越吊越高,终于在最后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忍不住了,她裹上厚披风,亲自踏出府邸门外—— “街巷角落、茶楼铺子,不管关没关门,都给我进去仔细搜寻一遍。” 夜半已过,更深露重,皙仪一个人走在大雪里,迟来地发现,这是江南几十年来最长、最久的一场雪,路面上滑得快要站不住。 雪慢慢在积起来,恍然让她想起十余年前的那个冬夜。 她也是这样,一个人被扔在雪地里,埋骨街巷角落,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 皙仪背后蓦然生出一股冷汗,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害怕过,这么多年了,从烟柳皇都到烟雨江南,她已经慢慢站到人世巅峰,足够俯瞰俗尘。 直到今日,才堪堪找回一点旧日的痛觉。 直到眼下,她翻开一卷草席,看见淋漓的鲜血,和一大一小两具不成人样的尸体。 这里是常人寻不到的野外城郊角落,再远一点,就是一片密林,蛇鼠栖息的地方。 她不知不觉里走了那么远,不知不觉里,已经得到了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皙仪不敢看,却又忘记闭上眼睛。于是那副恐怖的画面就在她眼底与脑海里不停地循环,一刻也没有办法忘记。 她想起来,她小时候,还在那个村子里的时候,认识一个叫阿翠的小女孩,和她差不多大,比她早一点被卖出去。 但是不久之后,阿翠就被一卷草席扔回来,她的阿爹阿娘掀开草席看了一眼,就哭得不成样子。 皙仪那时候也在,她看见阿翠死得有多难看。 和现在眼前的这两具尸体相比,说不出谁更悲惨。 可是最后阿翠的爹娘也不过随便找了个山头把她扔过去,那里有一株桂树,阿翠埋在那里之后,当年的桂花香得熏人脑袋。 人的骨血是滋养万物最好的东西。 皙仪双手不停地颤抖——其实她浑身都已经瑟缩起来。 几尺之外有匆忙的脚步声传过来,皙仪惊惧之下,竟然已经分不清这是她最熟悉的声音,一直到韩寂拥她在怀里,皙仪迷茫的眼神才堪堪像个正常人。 她哑着嗓子问他:“二哥哥,你看见了吗?” 韩寂点头,紧紧抱着她。 “这是云湖吗?” “她到底为什么在这里?” “她怎么……没回家呢?” 云湖和阿雨的灵堂就设在韩府,除了茶楼那个老板娘,没什么人来祭拜。 韩寂为她们戴了三日的白绢花,后来他要去公署,只能拆下来。家里的大半势力被他派去查清此事,剩下一半,留在府里守着皙仪。 三天之后是她的生辰,是显德三年的除夕夜,一年走到末尾,本该万象一新、人人欣喜。 除夕当晚,金家在姑苏最好的酒楼定了最贵的一桌酒菜,金家公子才在狱里遭了灾,金家不知送了多少钱、走了多少人脉才把人捞回来,因而这一顿,为了答谢,也为了好好安慰一通家里的掌上明珠小公子。 结果公子不领情,拎着酒壶上楼睡大觉。 呼呼睡得沉,却没发现床头已经站着一个白衣女人。 细瘦得像一枝竹子,沉静如死水的眼底,像一滩鬼魂。 她手里握着一柄匕首,轻飘飘地,刮开香炉里的灰,底下埋着的花粉是所谓“蒙汗药”的最大原料。 韩寂赶到时,酒楼的这间屋子已经是半面血泊。 凶手手段残忍,金公子身上到处都是伤痕,整个人……倒也算不上人了,零零碎碎的。 他骇然心惊。 冥冥中有种感觉指引,在一墙之隔,有分外熟悉的冷冽气息。 这桩命案耗了他一整个年,几乎日日夜夜泡在公署,不为了查清真相,反而为了掩埋事实。 他最后回到府邸,皙仪仍穿着白衣,洁净得像瑶池降下的神女。 他从身后轻轻拥住她,皙仪牵上他的手,轻声道: “玄英,我还可以做得更过分的。” 这是我手上的第一条命,可未必会是最后一条。 我知道我自己天生是个恶鬼,那你还愿不愿意对我慈悲? 韩寂主动哄慰地吻她唇角,揭开那一层原本就不该存在的窗纱。 “不怕,不怕了。” “小皙什么都没做错。” “我跟你,永远是一家人。” ----
第54章 冬为安宁 = 甘露二年的春天来得太早,才一月头上,就不见上京的雪粒子,春花一朵接一朵地开,像在迎接谁的归来。 这是永昌皇帝赵措崩逝的第三年,亦是国朝最荒唐、却最安宁的两年,如现在站在最高处的那人的名字一样——安宁公主。 显德年与永昌年都太过短暂,拢共加起来,也不到十年。显德皇帝赵揽留下独子赵灿,赵措崩逝那年,小殿下赵灿也才五岁。 老相公晏缘之已仙去,人人都以为枢相魏凛要继承他遗志,领着内阁的几位未来栋梁,替弱小幼帝撑起偌大国朝。 谁知忽来一夜翻天覆地,赵灿的亲生母亲刘胭亲闯垂拱殿,以鲜血书写一纸诉状,状告她的亲生父亲刘遵意图混淆皇室血脉,罢了又跪下认罪,认她自己所出的赵灿并非真正的凤子龙孙。 这可算得上国朝几十年来最大的丑事,刘胭字字泣血,几要以死谢罪。彼时皇室凋零,该病的病、该死的死,除去远在平原的赵陵,竟无一人能勉勉强强站出来主事。 如此动荡的时代,偏又有人火上浇油,还嫌不够添乱似的,又揭开一桩陈年丑闻。 显德年走到末尾的时候,太宗帝后的养女长宁郡主曾经亲自砸毁过太宗赵澹的灵位,此事后来传得模模糊糊,士子不再多提,于是坊间也逐渐忘记。 真正将这潭水又搅起来的,还是一个孤女身上的一块玉璧。 太宗赵澹当年乱世举义旗,横渡淮水不成,匆匆撤兵逃往淮南的时候,因船上辎重太多,不足以载人靠岸,便将他的九名妾室通通扔下船舱,连同当时已经有孕数月的刘遵长女,倩娘。 显德末年,事情暴露,士子撰文,城门诉冤。万般无奈之下,隐居慈明殿多年的太后宁江湘亲临城门,摔碎太宗灵位,并立誓此生不入皇陵。几日后,长宁郡主又携众士子入元山陵园,掘坟毁墓。 至此之后,太宗赵澹除去一副尚算完整的遗骨,再无任何哀荣。 后来的显德皇帝赵揽、永昌皇帝赵措,也纷纷立下自罪书,不敢再入皇陵。 国朝历经几十年、三代皇帝,走到如今,陵园竟还空空荡荡,园内立着的兵俑,似乎只为守风景而生。 而重新掀起这桩风波的玉璧,即是刘氏一族自前朝开始的家族徽记,除去元配所出子女,旁支皆不配拥有。 那块玉璧出现在韩皙仪身上。她出生于淮南横溪小镇,国朝建立前一年的除夕。 一切都与刘倩娘腹中的孩子如此巧合。 魏凛当即决定传唤韩皙仪的生父母,然而几十年过去,他们两人的寿数也已走到尽头。于是最后来到上京的,只有她的兄长。 兄长坦言,她并非爹娘亲生,而是母亲在河边浣衣时,捡到的一个病孩。彼时她浑身浴血,勉强裹身的破烂衣服里,仅有一块玉璧。 刘胭认下了,刘氏一族没活下来几个人,魏凛又前去询问刘束的妻子程瑛,程瑛亦认下,此事便从此尘埃落定。 平原王赵陵亲自回到上京,为流落乡野多年的太宗幼女赐名。 朝露待日晞,就叫赵晞,与她从前的名字相仿。 放眼前朝几百年,甚至千年,都未必有过这样离奇的事情。原本要继位的凤子龙孙,亲娘替他断绝了这条路,揭开他不堪的真实身份。而就在内阁众人想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赵陵愿意步上金殿玉阶的时候,赵陵亲自将玉玺交到了新封的安宁公主赵晞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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