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王氏自幼锦衣玉食,住在这种地方,对她也算折磨了。 崔妩抱臂站在外边,白嫩的手指轻敲牢门,“季梁河上,听说有嫂嫂的铺子?” 王娴清迟疑了一下,随即明悟崔妩的意思,点头道:“有两间,都是哥哥给的嫁妆,你若是想要,都可以给你。” 她压不住唇角:“嫂嫂真这么大方?” 王娴清出身好,从不将银钱俗物看在眼里,“只要你能做到答应的事,给你又何妨。” “咱们先说清楚,王家和谢家怎么斗,我一个内宅女子管不了,如今就看能不能活你,还有你那个……情郎?” 王氏不算蠢,问道:“我哥哥和谢家是有什么事?” “现在没有,很快就要有了,他顾不上你,大嫂嫂只能自己顾自己。” 王娴清掐紧了自己的手,“你知道些什么?” “不知道,都是猜的,我相信,你也没想到情郎会突然出现在谢家吧?大伯正好想起去你的院子里瞧你,一切都刚刚好。” 不错,这件事确实蹊跷。 他出现得突然,谢宏来得也突然。 且从被捉到那日起,王娴清到今日都不曾与姘头见过一面,甚至都不知道他为何出现在谢家。 “这些我都不曾知晓,若是你见着他,帮我问一问,那日他为何突然出现在谢家。” “王家都不肯让你们通口气啊?”崔妩嘴巴微张,似有些惊讶,“不过我乐意为大嫂嫂效劳,那人被关在何处了?” 王娴清摇头:“我不知道。” 妙青却打听到了:“娘子,那人关在了北面。” 东面,那可是最脏乱的牢房。 崔妩看看自己漂亮的绣鞋,叹了口气:“走吧。” “等等!”王娴清扒着柱子喊她,“你为了两间铺子,就肯背叛谢家?” 崔妩诚恳道:“你没穷过不知道,那两间铺子很挣钱的。” 而且季梁河上本来就有她的铺子,她的货船,再拿下那两间门面不小的铺子,她在商会里就更说得上话了。 一想到这儿,崔妩几乎要哼起小曲。 她半真半假道:“两家争斗不在季梁府衙,而是在垂拱殿里,你我只是被卷进来的两条小鱼儿罢了,配不上‘背叛’二字,这铺子实也到不了我手里,我夫君也要有进项,打点上下……” 谢宥……他真的会做这样的勾当? 王娴清迟疑道:“你真的……连他也能救吗?” “又不是让你现在给铺子,怕什么,难道还有比死更坏的结果吗?不过,你我之间的交易,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咱们互相拿捏着咽喉,你是知道的。”崔妩暗含意味。 王娴清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好,只要你能救他,这枚玉佩就给你,拿着它和我的手信,我所有陪嫁铺子的掌柜都认你。” 一直随身的玉佩被王娴清取了出来。 “嫂嫂怎么这么客气,”崔妩眼睛一亮,笑逐颜开地接过那枚玉佩,“那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救了人,才能拿到我的手信,不然——” “好!”她脆声应了。 王娴清竟觉得崔妩有些豪爽的江湖气,也不怕到时候反悔的是她。 望着人消失在漆黑的甬道中,她又想起了崔妩刚嫁进谢家的时候, 成亲后第二日见着崔妩,她就落后谢宥半步,像是躲在他身后,说话从来低柔带笑,一板一眼地守着谢家的规矩,最是孝顺舅姑,就这样过了一年多。 若不是这件事,王娴清怕是永远都以为,崔妩只是低门嫁进来,小心翼翼在高门里侍奉舅姑夫君的可怜妇人。 她到底是怎么养成这个性子的呢? — 两刻钟后,崔妩准备离开地牢。 才刚走到地牢门的石阶前,就见石阶上立着一个人。 摇晃的火把照亮他的武将紫袍,腰间金鱼袋,高大的身形挡住了门口唯一的天光,炯炯虎目潜伏在风雪之中。 崔妩稍一猜测,就知来人身份。 王靖北终究还是回来了。 “妾见过王大相公。”崔妩行了一礼。 昏暗火光中的女子宛若阶下青莲,王靖北眼中划过一丝惊艳,隐隐猜出了她的身份,“崔二娘子,久仰大名。”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他从何久仰,崔妩已经猜出来了。 “妾只是深宅妇人,当不得大相公此言。” “你来这儿做什么?” 敢自作主张来这个地方,他瞧这小娘子就不是一般人。 “家中到底不想闹到公堂,便嘱妾敢来探探嫂嫂口风,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崔妩出门用的就是这个借口,谢府的人数来数去,还是她来劝王氏更合适,但她心知这件事做主的不是王氏,而是眼前这个人。 “是吗?”王靖北说得异常玩味。 与他无甚好说,崔妩举步上了石阶。 石阶快走完时,王靖北突然开口:“你可认识徐度香?” “认识,那是一位画师,杭州时家慈曾请到他家中绘园林山水。”崔妩答得不卑不亢。 她所站的石阶矮他两阶,悍勇的武将身形更是如山一般,喷洒的气息犹如罡风,巨大的阴影之下,她娇小柔软,王靖北觉得自己轻轻一捏,她就能死于非命。 感觉到他的不善,崔妩未见半分支绌,只是静静站着,等他说话。 王靖北微微歪着头,他不说话时,就连帐下那些久战沙场的老将都会害怕。 可崔妩连睫毛也没有一丝颤动,能用无动于衷来形容。 好像不管眼前站着的是杀人如麻的武将、御极的天子,还是寻常百姓,她的神情都不会变化。 这样的人似乎是看透了这世间所谓的尊卑、强弱,不在意,更压不垮她的冷静。 一个小娘子,是真有胆色,还是不知者无畏? 王靖北抱臂:“钟娘子问你时,你怎答不认识?”是把人处置干净了? “当时若是说认识,怕是平白要被她攀诬上,折了清白。” “原来如此,是钟娘子冲动些,那不是她的本意,崔娘子莫怪。” 崔妩不受他这阴阳怪气的赔礼,道:“若无别事,妾身先告退了。” 可王靖北并未放过她:“在西北时,那位画师说自己苦苦找了你五年,崔二娘子倒是无情,嫁了人,只说他是个画师,连旧相识都不敢认吗?” “未必找的是我,大抵是旁的什么人,大相公要是有心,也可以帮他找一找。” 崔妩问过徐度香,他找她时从未说过闺名,毕竟男子与女子不同,闺名多只有家中亲近之人知晓,拿名字去问没什么用。 王靖北会知道找的人是她,只能是徐度香透露了她的籍贯出身。 王靖北定定看她一阵儿,突然笑了,“北地有一种草,胡人取名勃罗。” 崔妩垂下眼帘,这人叽叽歪歪的,废话怎么这么 多。 “看似无害,实则有毒带刺,吞下去会把喉咙扎穿,跟你很像是不是?” 他踩下石阶,和崔妩站在一块儿, “不,该说你比勃罗强,不止戈壁,到哪儿都能活,不过崔二娘子小心,怕是早晚要被人连根拔起来。” “妾谢大相公提点。” 崔妩再行了一礼,径直朝外走去。 — 案子查了几日,季梁府终于要开审了。 一大清早,草叶还挂着露水,崔妩在马车里打起了哈欠。 谢宥不能陪着同来,叮嘱了她一夜,今日早起还在说,她从不知道这人能这么啰唆。 季梁府衙门外头已经聚满了人。 这是整个季梁城难得的热闹,没事干的人一早就来占位置,听完了才好拿去当谈资,得人请一碗水酒,在脚店瓦肆里把故事绘声绘色地传出去。 衙差横起木杖,费力将看热闹的人挡在大门之外,远远看去,公堂那头只有零星几句话传出来,这个距离,勉强分清男女而已,旁的什么也不知道。 “现今审到哪儿了?”她从帘子一隙往外看。 “刚开审一会儿。” “传证人——” 传令衙差跑出来传话:“娘子,府尹传您了。” 崔妩戴上帷帽,薄纱垂下遮住了面容,搀着妙青的手下了马车,从侧门进去了,正门瞧热闹的百姓都没注意到。 然而她刚下了马车,石狮子后就有一个人站出一步,朝这边看来。 妙青眼尖,先看到了人。 “娘子,是徐官人。” 隔着白色帷幔,崔妩见到那张模糊又熟悉的脸,眼睛微睁,心急跳了几下。 他怎么来了! 徐度香也不想突然出现惊吓崔妩,但是她居于深宅,自己不得拜见,王谢两家的案子又闹得满城风雨,他才想着来季梁府衙碰碰运气。 说来这几日也是倒霉,与崔妩分别之后,他本想去寻城里的店宅务赁一间屋子,再将以后的事从长计议。 没有赁到屋子之前,他凭着路引去了临安会馆借宿,和礼部待试的学子住了一间屋子。 那位学子看到他的画箱,问了几句,同他说起画院马上要举办画学考,若入选了,不但分屋子住,每月还有两石禄米,到时也不愁吃喝了。 徐度香确实心动,问该如何报名。 “你有这样一手,通过考试定是不难的,只是这报名确实是个坎。” “那要怎么越过这个坎?” “要么,给画院学谕一点好处,要么,攀点关系,让权贵将你送进去。” 只可惜徐度香既没钱更没权,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但他听闻画院中汇聚了当世的丹青圣手,若是能入院学习,于他定大有进益。 那学子上下扫了徐度香一眼,道:“徐兄可成亲了?” “没有。” “那就好办,徐兄一表人才,我倒是有条门路,定真公主府的内宦与我相熟,可为你引荐……” “你在胡说什么!” 徐度香自忖顶天立地的男子,怎会的屈居在女子裙裾之下讨生活。 这种腌臜勾当,说出去都是愧对天地父母! 两人谈不拢,一时无话,各自睡下了。 结果半夜耗子打翻了油灯,窗户进风助了火势,把半间屋子都烧了,徐度香的画箱也没能幸免于难,就连妩儿的画像……他都没能救回来。 出了这样的事,不管是谁的责任,临安会馆已不愿留他。 徐度香没了住处,身上没剩多少银钱,连画箱都没了。 谁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在临安会馆外,得一位同乡帮助,予他留宿,本以为是他乡遇故知,没想到又是一出仙人跳。 若不是他走南闯北有些身手,翻过院墙,不然怕是人要被抓住,冤到衙门来了。 只是这一回,是分文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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