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度香哪里吃得下,眼睛一直盯着她,像是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了。 “你……变了许多。” 记忆中,那双倔强的眼睛不见了,变作温润如水,如同晨雨之后日光照进山中湿雾,那短短一瞬间琥珀色的清光,熹微柔照。 曾经他蹀躞在山中,见到此景,再顾不得饥累,将画箱摆开,试图将这美景留在纸上,可笔再快,终究追不上雾气散去。 雾色里的晨光只得一瞬,眼前的崔妩才是活生生的,霁光浮瓦碧参差,瞳仁明亮,含泪一般。 她浅笑道:“阔别多年,怎能不变呢。” 徐度香痴痴看她,伸出了手:“妩儿,这些年,我为了找你跑遍了大江南北……” 桌上的手立刻就撤开了,崔妩不笑时,眼中寒光冷冷:“子夷,我已经嫁人了,你可知道?” 徐度香面色一僵,心跟被针扎了一样。 他当然知道,不管是在西北遇到的那个武将,还是她的年岁、如今装束,都在提醒他,妩儿已经嫁人了。 “我……知道。” 提早知道了,不至于在此刻失态。 “那你此行来季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寻我。” “不……我是为了来寻你!妩儿,我不想害你,但是……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现在看到了,我过得很好,嫁进了谢家,一切都很好。” 崔妩越说,对面的脸越低得瞧不见。 “罢了,同我说说,这些年你都去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事?” 说到这些,徐度香就自在多了,刻意忽略眼前的久别,和她说起游历各地的风土人情,还将画箱打开,把沿途一幅幅画展开给她看: “这是一个叫硭宕山的地方,刚下过雨,晨雾里的阳光美极了,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可能是又累又饿昏了头,就冲了过去,差点跌到坑里去……” 崔妩含笑听着,不时询问几句,房中气氛如同老友相聚。 可是话再多,也有聊尽的时候。 “子夷,我该走了。” 崔妩冷不丁开口,徐度香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好……” 他收起手上的画,而后看着她起身。 “既然同在季梁,往后还能常见一见……”脱口而出的话,徐度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崔妩停住脚步,让徐度香忍不住大胆猜测。 她会不会答应? 外面就是季梁河,若是她愿意跟他走,即刻就可以登船离开,他有一门手艺,总能养活两个人,到天涯海角都不用怕。 相爱之人,本该携手。 “可是子夷,若与你多见几面,便是私通外男,我会死的。” 她慢慢说出这句话,揉碎了徐度香的心肠,将期望全冰冻住。 崔妩继续说:“谢家是大族,我已嫁为人妇,就是出这趟门来见你,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教人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你为何还来?” “因为……我不忍,子夷,你别耽搁了自己。” 徐度香满腔酸楚噎住了喉咙,再说不出别的。 “今日与你一别,往后……莫再相见了。”崔妩话中似有万般无奈,眼下泛红,徐度香看她低头 打开了荷包,将一枚玉佩取了出来,“这个……还给你吧。” 指甲如同打磨过发光的粉贝,让原本成色一般的玉佩都温润细腻了许多。 这是徐度香阿娘的遗物,但他送给崔妩时并没有说。 “送出去之物,我不会再要回来了。” “将它给徐家真正的息妇吧。”崔妩将玉佩强塞到他手里,“你可也有东西给我?” 她指的,是徐度香曾为自己画过的画像。 徐度香十指扣住画箱,绷出了青筋:“妩儿,就当……当给我留个念想吧,为了你的清誉,我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的。” 他面容姣好,此刻巴巴乞求,瞧着好不可怜。 “那便……留个念想吧。” 崔妩话已说完,终究是转身走了,错身之时,徐度香唤道:“妩儿……” 她站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瞧着他。 徐度香再说不出自私的话来:“无事,妩儿,我……知道你平安就好,我不打扰你了,往后好好的。” “妾同祝郎君,岁岁安宁。” 门开了又关,只剩徐度香一人。 苦苦几年求索,只得一声告别。 离开厢房之后的人戴上了帷帽,脸上一扫哀戚之色,朝妙青抬了抬手,隐在周遭守卫的人随即退去。 “妩儿……”门又被打开。 “娘子,刚刚奴婢好像看见三郎君的同僚了……” 徐度香和妙青的话重叠在一起。 崔妩立刻反应过来,转身朝开门之人伸手,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把人往屋里推。 臂力之大,把徐度香掼在地上。 市井里混出来的人,下手也黑得很,这一招“砸狗头”尤为擅长,只是“砸”的动作被她忍住了。 徐度香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更见她目带腾腾杀气,陌生得教人害怕,他仰躺着,愣愣不敢说话。 “对不住,吓着你了。”崔妩收回手。 “没……没事。”他摸了摸生疼的喉咙,有点后怕。 “季梁人多眼杂,我只是害怕你贸然出来被人看到,才着急了些,”崔妩的语速很快,不给徐度香说话的机会,“子夷,无论如何,别再见了,莫让我为难。” 说完,转身就走了。 妙青紧跟着,不时回头盯着还未站起来的人,说道:“娘子,如今杀了徐度香,才不会有后顾之忧。” 徐度香刚到季梁,人情空白,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易如反掌。 “他既然答应了,我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徐度香也算无辜,崔妩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不过,他手里的东西太多余,还是毁了吧。” “是。” “刘选呢?” “刚刚老虎巷的人来报,他带着掌柜正在布行查账。” 大房的生意一直是崔信娘把持在手里的。 “看来崔信娘的身子很不好,走吧,我得去求他办一点事。” — 存寿堂中,谢溥在等着谢宥。 这几日谢宥就跟住在度支司一样,崔妩出门这日,才算查清了眉目。 元瀚传话:“郎君,主君来问了。” 谢宥知道,谢溥这是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抚平伏案压皱的衣袖,“来得正好,搬上这些账册,去存寿堂。” “是!” 存寿堂里,谢溥已经在等,见儿子带着一堆账册过来,问道:“弄清楚了?” “应是如此。” 谢溥目露欣慰,谢家长子不屑,次子平庸,只有这个儿子,行事主张有先贤遗风,让谢溥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谢家下一代是不用担心了。 “去岁西北军费所费靡巨,先是大雪压塌了半数的马棚,又逢动乱起了几场大火,粮仓都少了,战事未起,朝廷的银子流水似的往西北去了,运河、堤坝、修西南栈道……这些关乎国计民生的事反倒耽搁了……” 度支司多的是各路派来送礼问安的人,一面解释账目上数目不合之处,只要合情合理,虚冒不大,度支司也会放过。 但谢宥今年新官上任,送来度支司的礼物一概拒于门外,人是一个一个进屋子里受他问话的。 答话的第二日,各路就收到了要将所欠银钱补齐的消息。 西北的账目颇大,还须时日,王靖北估计是收到了风声,先发制人。 听罢,谢溥手中的茶一直没喝,沉吟了许久,“所以,这就是王家的目的吗?” 王氏偷人的事,王家处置得如此蹊跷,怕也是王靖北知道谢宥会查出事来,来了个先发制人。 上朝咬定谢家是为了王氏的事公报私仇,本是大义灭亲的事就说不清了,官家定然另选朝官侦办此事。 只要王靖北搞定了人,这件事说不得就要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况且度支司今年的作为得罪了不少人,谢宥的作为,就是谢溥的授意,各路怨声载道,谢家不会好过了。 谢宥道:“缔结高门,本来就是船大难掉头的事。” 在外人眼里,两家该同气连枝,王家贪墨军费,谢家定然在其中包庇,可实则两家这些年政见逐渐不同。 王靖北居功自傲,意图把文官为重的局面掉转过来,谢家一向为文官魁首,更无结党营私之意,不会包庇姻亲,两家本该泾渭分明。 “你息妇呢?”谢溥记得到时崔妩要去季梁府回话。 谢宥道:“元瀚,去请娘子过来。” “主君、郎君,夫人还未回来。” 谢溥不快:“这时候她出门做什么?”谢宥的视线同样投了过来。 这元瀚却不知道,只说:“是郎君您让她出门的。” 他让崔妩出门的? 崔妩是刻意在谢宥忙碌的时候提的。 她记起崔雁来那一日,自己离开书房没过多久,官人就往存寿堂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徐度香到了季梁,她赶着出门,在院门口堵了他一回。 “妾嫁妆里有枚金钗掉了颗宝石,想去官巷花作行把石头再安上去。” “若是去晚了,那位金玉师父怕是就离开季梁城了,可如今外头闹得风言风语,妾不想一个人出门,官人何时得空,陪妾一起去好不好?” 崔妩知道他肯定不会答应,但也不怕他会生气。 当时谢宥的神思还在账册之上,对崔妩说了什么未多加在意。 “无所谓。”他连眼神都没有抬一下,“你做主便是。” 虽然知道谢宥不会在意,但见他万事心中过,半点不留心的样子,崔妩还是不痛快,又想到他对自己拿王氏做比之事的回避,更加恼他。 谢宥已经继续往前走了,晚些怕是连自己刚刚跟谁说的话都不记得。 “妾谨遵官人吩咐。” 崔妩一转身就冷下脸来,果断离开了。 当时元瀚跟随谢宥,迎面见到崔妩冷脸走了出去,是以记得格外清楚。 他也不知道要不要提一嘴,娘子似乎在生郎君气这件事。 经元瀚一提,谢宥想了起来,道:“是儿子准她出门的。” “都什么人跟着?” 元瀚说了两个管事婆子和马夫的名字。 谢溥摆摆手:“罢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去回一回话也就算了,这个案子该就事论事,朝堂上莫要乱了阵脚,秉公处理就是。”
第014章 添香 一回到家中,崔妩就见一箱箱账册抬了回来。 看回来的方向是存寿堂,她猜测大概是查出眉目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妇人有资格过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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