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鱼穿水波的装酒鎏金胡瓶快要倒空时,少年终于放下了箸,抬臂将她执壶的手握住:“今日已经喝得足够多了。” “你不陪我喝酒,我不开心,”执壶的手动不了,小郡主便用另一只手、从食床上拿起了还剩下浅浅一层薄酒的小杯,“所以,我还要喝。” “陆扶光。你说你不会醉,我信了,才给你拿来了酒。” 听她声音逐渐扬起,像是快要没了分寸,少年将她拿杯的手也抓住了。 “我少时因恩师离都,曾食宿于程公家中求学四年,虽不敢自称习得了程公的几分学问,但程家提神的苦丸,我一直随身带着。你若是再沾一滴酒,我便用它为你醒酒。” “你拂了我的意,竟然还想要管束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小郡主笑得露出了她的小尖牙,脑袋也酒醉似的摇晃了起来。 “陆云门,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刚才你要是好好地哄哄我,说不定我就听你的话了,可你只知道威胁吓唬。现在,想要让我不喝这杯酒,除非你亲自把他喝光。” 两人僵持着,小郡主拿着小杯的手臂使着力气,将它举得越来高。 “看起来,陆小郎君不打算顺从我的心意。” 猝然地,她仰起脸,拿着小杯的手腕一翻,杯底那层薄薄的酒便尽数落到了她的唇上,顷刻就将那朵凌霄红花染得盛艳。 少年的目光在她的唇上落了落。 随后,他松开她的手,走到身后屋角的一个小屉前,从中拿出一个瓷瓶,里面滚动着的,是一颗颗有着刺鼻苦味的药丸。 程公程子温治家严明,对子弟教导的严苛在士族中颇有威名。陆云门拿出的那颗药丸,就是程家专和出来、给族中子弟在夜晚学习时含服用的。虽然能提神醒脑、对养身也有益处,但却用尽了世间最苦的药材,苦参、黄连、熊胆应有尽有,是种为了苦而苦、苦到令人揪心震肠的苦药丸。 “你把它拿出来又怎么样?” 小郡主慢慢地抿着唇上的酒。 “我就不吃,你又能如何?” 但看着靠近她的陆云门,小郡主面上的嚣张渐渐淡去。 她捏着小杯,转身想要站起逃开,却被他抓住了拴着她的银链,失衡地跌进了柔软的毛皮里。 等她重新撑起身时,少年已经压到了她的身上。 被麒麟压在身下的小狐狸,就算已经亮出了爪尖挣扎,似乎还是没有一丝能撼动它的力量。 少年仍攥着那条束缚着她的锁链,侧首将装着苦药丸的瓶塞咬开,眼看就要将药丸倒进他自己的口中。 “陆云门!” 小郡主发间花树钗上的宝石都仿佛有了微微的颤。 “我是你的族妹!你不能这么对我!” 少年垂着眼睫,牙关咬起:“那又如何?你也从未有一时将我当成你的族兄。” 静了片刻,等小郎君唇间的那颗苦药快要碰到她的唇时,小郡主突然笑了。 她肆意地露着她的小尖牙,用手将少年唇间的苦药取下,然后把它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含着吞下。 “我才不怕吃这种苦药。我小时候可是常常拿它吃着玩。“ 她盯着小郎君的眼睛。 “我是故意的。谁叫你肯不陪我喝……” 少年用力攥紧锁链,向她吻了下去。 可在他即将要吻上她的最后一秒,陆扶光却扭开了脸,有意将话说得无情又凉薄:“看世子此前在船上的行径,我还以为世子是厌我至极、想要解气一番后便与我一刀两断……” “陆扶光。” 少年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因我坏了你的婚事,你心中有气。可是,崔姚毁了你与崔家郎君的婚事后,你想到的是要范阳卢氏赔你一桩更好的。而我毁了你的婚事,你被我关在这里、满嘴谎言地来哄我,能想到的、不违誓违约的法子却只有通奸。你便如此笃定,我不可能也赔给你一桩吗!” 小郡主目色渐凝,慢慢地转回了头。 芝兰 玉树的少年郎,此时终于彻底失了态。 他胸前起伏剧烈,后牙紧咬,眼睑薄红漫开,手中银链被捏得咯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地、直视着她。 “我自知道你的身份起就已决意,此次祭祀开宗堂,我会自请出宗,重回河西陆氏。” 陆扶光望着他:“你以为此事有你说的这样轻巧?你上不能辜负曾祖盼河西并入河东之愿,下不能害得河西同族无法立足,若不是犯了捅破天的大错,你这样的身份,就算扒皮拆骨,也未必能脱了身。” “今岁不得,我便明年再求,明年不成,便后年。” 少年目光坚定,灼灼逼人。 “而且,我会一直姓陆。但你会吗?” 僵了僵,小郡主突如被蜂蛰到,决然将手中小杯捶地砸碎,在那片碎釉飞迸中奋力推开陆云门,随后腾然扑起,趁着他后仰的一瞬将他死死压倒,稳稳骑在了少年的身上! 两人上下瞬间颠倒,少年当即就要翻身而起,却被她夹紧了腰。 “别费劲了。三年前,大食国使臣带来的礼物中有一头汗血宝马,他们称那马性子极烈,稍稍近身都会被它踢伤,只有极擅御马者才能成为它的主人。皇祖母于是下旨,会将它赐给第一个能骑着它跑完一圈马场的人。当时在场数人跃跃欲试,可谁都没能做到,就连临清王都在快要跑完前被它掀了下去。你猜,它现在在谁的府里?” 小娘子伏下她柔软的腰肢。 “摔这一下,应当足够世子清醒了。我因过往之事,心中对你有愧,所以你方才的话,我都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如此,世子还要继续说吗?” 虽然这样说着,可她握在手中那捩翠融青的锋利釉片已然竖在了少年的颈上,如果他敢说一声反悔,她立时就能割开他的喉咙! “刘或吴。” 没有丝毫动摇,大梁的少年麒麟凝然对她。 “我会助你得到那个姓。” 过了许久,陆扶光松开了手中的釉片,看着他:“你将我逼至此处,就是为了与我说这桩事吗?” 少年的睫羽终于垂下了。 他轻下声音:“原本,不该这样。” 事情本来不应如此。 可只要事关了她,事情便从来不会照他所想的进行。 对上陆扶光,他永远只能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不,合该这样。” 陆扶光轻声开口。 算无遗策的陆小郎君就是应当在她面前溃不成军,将她从未诉诸于人的想要之物奉到她的面前,向她做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的约定。 “但是,这不过是你在求我允婚,我可没说我允了。” 她居高临下着、不提什么刘还是吴、只是轻描淡写道:“满大梁都是想娶我的小郎君。虽然挑挑拣拣下来,你如今的确能拔个头筹,但若是遇上比你好的,我随时都会忘记方才发生在船上的事。” 说罢,她从少年的腰身上起来,端丽娴雅跪坐一旁,满头朱翠华钿不见分毫曳动。 等小郎君与她面对面坐好,小郡主才尝了尝自己的唇,出声道:“好苦啊。虽然以前习以为常,但最近不知为何、有些吃不下苦了。劳烦世子去给我弄些甜的小食来。” 说完以后,她不再看他,而是低头将她原本随手放在一边的玉佩细细系到颈间,藏进了她绣满了小簇折枝花的袖衣领内。
第135章 135 “我与崔姚的恩怨未了,我仍不会放过她,此后定然还会出手,最多也就不祸及范阳卢氏。” 戴好玉佩后,小郡主又抬起了头。 “还有,卢梧枝知道我的身份,世子既然要毁了我的这门亲事,就将要事情做干净……” 少年轻捏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翻开。 噤了声的小郡主这才发现,她的手掌上竟有一道划痕正渗着血,是她之前握着碎釉威胁陆云门时不慎弄出来的伤。 “一点小伤。又没多痛。” 对自己身体并没多少爱惜的小郡主对此毫不在意。 她甚至起了兴儿地用指尖在那伤口的血珠上蘸了蘸,将血抹到了少年的唇上,“还是说,我该装作怕痛怕得不得了的样子,缠着你,让你心疼,给我上药?” 小郎君转身去拿了药,又坐回到她的面前:“我看到你受伤,便会觉得心疼,便会想要给你上药,这与你怕不怕疼、有没有做出怕疼的样子并无干系。” 察觉出陆云门情绪有异,小郡主怔了怔。 陆云门已经低下了头,轻轻为她上药:“你不必担心卢梧枝的事。我登船前已经同他见过了。他如今自顾不暇,身上还背负着生母的冤屈,知道该如何取舍。” “你如何说通他的?” 少年顿了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然后就被咬了一口?” 见小郎君抬首凝注着她,似是不解她如何猜到。 小郡主朝他的袖口扬了扬下巴,那窄袖的边缘赫然露着一角极深的牙印,已经淤了紫。 少年转腕掩住伤口:“我要夺他的姻缘,被他伤这一下,也不冤枉。” 他停了停,又道:“之后我会留意用药,不会让它留下疤痕。” 陆扶光嘴角扬起,正要再说些什么,一兵卫身影映到门前。 “世子,汝阳夫人听到您屋中异响,托侍婢前来问问。” 跟陆云门对视一眼,小郡主低低地“咕噜、咕噜”了两声嗓子,随后便发出了小狸般“嗷”的叫声。 那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十足能够以假乱真。 微愣过后,陆云门在她让他“快些出去”的摆手示意下走向屋门。 走着,走着,那瓣自从知道她的身份后便抽离在外的魂魄终于游游荡荡地落定回去,这段时日如在雾中发生的诸事、开始在他的心中逐渐清明。 他已经能够看得出陆扶光真心与否了。 她没有在继续骗他。 手指碰上门边的那一刻,身后小狸的叫声再一次、却也是初次清晰地在他的耳中响起。 少年低下头,终于吸进了一口鲜活的气。 —— 小郎君离开后,坐在原地的小郡主渐却渐垂下双眸,掩住了神色。 她从不相信人。 便是常伴在她身边、为她办尽不能与外人说之事的酡颜兄妹,她也是在先是救了他们兄妹全族、又将那些族人全数留在自己永济州的别府、给足了他们恩德与威胁后才开始重用。 不这样,她怎么可能让他们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小郡主的指尖无意识地碰上她藏在胸前的玉佩。 真正的她是什么样子? 阴晴不定?以恶为乐?随心所欲?自私自利?欲壑难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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