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心神浮动,那马车却在他的宅门前停下了。只听见马车中,有似是婢女的声音传出:“我家主人是章家二郎夫人的侄女,听闻府中老夫人病逝,特来祭拜一番。” “二郎?” 宅门前,章家下人的吆喝声起:“我们老家主说了,这章家早就没有二郎那不孝……” “老洪!” 章大郎全身的筋肉都仿佛在这一刻绷紧了。 他喊得大声,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震到了:“不得对客人无礼!” 被唤做“老汪”的仆人经他那一吼,登时缩起脖子,不敢再做声。 而章大郎则在声毕后,三步并两步地就快走到了自家的宅子门前。 就在他赶到宅子门前的那一刻,马车的帷帘被侍女掀开了。 马车中的小娘子带着一袭馥郁的香气、出现在了章大郎的眼前。 她穿着件时兴的织锦翻领袍,高挽的椎髻上戴着顶缀满珠玉的凤鸟金冠,两鬓珠松摇曳,胸前珠缨如霞。 就算是个从未见过权贵的庄稼汉,也会被她身上的宝气所吸引,更何况是有一双识货眼睛的章大郎。 只用一眼,他便看出了小娘子身价的不凡,即便她眼前蒙着条白素素的布,将容貌掩去了大半,但也丝毫损不去她满身的富贵。 再往小娘子身后随意一瞄,他就更加确认了,马车内的许多物件都是值钱货,就连角落里那座不起眼的博山炉的足底都贴了鎏金片! 这样的人,怎会跟章铎那半串钱都攒不下的穷酸鬼有亲有故? 章大郎深深嗅了一口气,浓郁的乳香充满了鼻腔,熏得他陶陶然。 他正欲凑近马车,一直骑在高头马上、面容隐于昏暗的少年悄然落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香烛的光在一瞬间便映亮了少年的脸。 章大郎的目光在他面上一落,眼前便忽地晃出了一片流光溢彩。这让他想起了初初记事时第一次在上元见到河东陆氏燃起的灯楼。在那片琉璃瓦辉映出的彩光下,四周的一切都会尽数变得模糊。 “伯父?” 章大郎还未从小郎君世间少见的样貌中回过神,小娘子却已经在少年的搀扶中下了马车,此时刚松开少年的手。 听到章大郎下意识”啊?“的回应,她向着他福了福:“我近日眼睛生了疾,只能见到些许光亮。今日实在昏暗,我便让她们将灯烛大点,要身边灯火通明才能心安,不知有没有撞了这儿祭奠的忌讳,还请伯父包涵。” 金冠上凤目镶嵌的朱红宝石随着她的垂首而熠熠发光。 章大郎闻言,立马便说了”无碍“,随后就迎小娘子进了家宅门。 进屋前的路上,因有着一肚子的疑问,他也试过挤到近处,以主人姿态亲自为小娘子引路,让两人之间能热络些。但那少年始终护在她的身边,清且轻地向她说着前面的路,小娘子听了,便坚定不移地信着他前行,两人身体上分明没有半分碰触,可却让人觉得自然而然又亲密无比。章大郎迟疑着试了几次,竟怎么都无法插上话,一腔子的热情全没了地方用。 但他也没气馁。 小娘子落榻后不久,便似是手冷般地合起手指,指尖对合着搓了搓。 那举动极不显眼,却叫章大郎看出来了,他正扬起头要使唤下人拿个暖炉来,跪坐在小娘子斜后方的少年却就已经接过了一旁婢女提着的小铜盒子。 章大郎这才发现,那盒子里正烧着上好的炭,本就能做个暖炉使。 他正感叹着,却见少年并没有将它递到小娘子的手上,而是放在了她的跟前,然后徐徐地、雅致极了地取走盒盖,将一整片水头极佳的玉片放到炭上,再往上放一颗香丸,用那烤炙出来的绵柔香意为小娘子烘手。 少年做了这样多的事,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使这屋子愈发静谧平和,叫章大郎更加不知该何时打破这片安宁了。 可紧接着,心中正百般合计着的章大郎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不过转瞬之间、那碳火的热刚刚透过白玉蒸到香丸,那香丸的香气便如狂涨的浪潮般剧烈涌起、气势惊人地淹没了整间屋子! 奇异又芬郁,一下就将满屋的乳香气味完全盖了过去! “这是什么香?气味竟玄妙至此?” 章大郎头脑一热,当即就问了出来。 小娘子没出声,而是向着少年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 周身浸着静意的少年便答道:“是用阿末香合了沉香所制。” 小娘子一下便面露了恍然。 “是我们在来河东的路上打发时间做的那个?你是不是还加冰片灌了几支香烛?” 听到少年答“是”,她露出笑靥,对着章大郎道:“您瞧,我竟将这件事给忘了。有现成的、由它做的香烛在,自然该先用它。我马上叫人回去拿,用它为老夫人上香。” 章大郎的呼吸都变得发烫了。 他虽没闻过阿末香火蒸后的气味,却常听一个供给他香料的贩子因曾得到过一块沙粒大小的阿末香而吹嘘不已。 不止是那个香贩,每一个香料贩子都称此香极为难得、因此价值千金,寻常人家耗尽了家财也不可能买得起一毫。 而眼前的人,竟为了烘手取暖,就随意用了合了阿末香的香丸,还灌进香烛里…… 他耳中响如雷动,听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飘远了:“怎使得如此珍贵的香……” 小娘子扑哧笑了,似乎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 “‘贵’是贵些,,但哪里算得上‘珍’?您也知道,我家在岭南是做香业的,最出名的便是合这阿末香。这东西对旁人或许难得,但在咱们家,却是从来不缺。要说起珍贵,头一样还是姑姑所种的茉莉。我每年秋天带着大量的阿末香、千里迢迢从岭南跑到东都,说是去给姑姑分账,更多的,还是贪图她院子里的那些茉莉花。” 自称世代行商的小娘子果然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便风风火火地说了一大通。 可她说话虽急,嘴角那两个小酒凹却从她出声起就一直没有消失过,整个人热乎极了,都让人没办法不同她亲近。 “也不知为何,经姑姑的手所种出来的茉莉与其他的茉莉格外不同,别的都落了,她的才初开,而那半开时新鲜着摘下的素馨花,是最最适合用来加工阿末香的。便是过上几百年,那香气都不会损去半分。但姑姑对她种出的花草总是宝贵得不行,每回我都得求上好一阵子,才能从她那儿求到几株,比阿末香本身可要难得多了……”
第141章 141 如此东东西西地闲聊了一会儿,章大郎没多久就将小娘子的家世几乎摸透了。 此时的他可谓是追悔莫及。 两月前,多年没有归过一次家的章铎夫妻驾着个破驴车就回了河东,说是带回了全部的家当,可不仅没有仆从侍奉在侧,拿下来的行囊也是空空,那看着沉甸甸的驴车里就只有几盆花草枯木。 穿着的是陈布旧衣,袍子里絮的绵只有薄薄一层,摸遍全身拿不出几个银钱,回来没几日却说要辞官留在河东,就此再不离开了,还要住在家中开个医馆,不取分毫为周围百姓义诊。 任谁看,这都是明晃晃地打算要靠家中供养了! 可是凭什么?章家如今的家业可全是靠他章大一个人赚出来的! 原本章铎到了东都、在朝廷做了官后,有不少河东的官员都曾往章家送过好处。 可章铎那边刚一知道此事,就丝毫没有顾忌地跑到圣人面前将事情交代了,害得从那之后,但凡有些官职的人家都将章家视为蛇蝎,别说给好处了,就连照面都不敢打,生怕被章铎误会后再告到圣人面前。 这么多年过去,章铎没给他带来一点好处,到如今竟还拖家带口地回家想要让他白养,还要拿他的钱开义诊!而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还不能在明面上表露丝毫不愿、只能拍着章铎的肩膀哈哈笑着地让他放心、告诉他”只管去做、一切都有长兄在“,不然就是不知感恩…… 这要他怎么能情愿! 可未曾想,他一直以为娘家人早就死光的章铎妻子,竟出自岭南“家富日飨如封君”制香人家。 难怪章铎回来时只带了一驴车的花草。 因为只要养着那些盆子里的花,每年都有妻子娘家的侄女给他们源源不断地送钱! 越想,章大郎目中的悔意越要掩不住。 很快,他便按捺不住地又对着这弟媳家的侄女套起话来。 好在她爱说爱笑、快人快语,又对他没什么提防,没多久就叫他弄清楚了。 原来,这小娘子是昨日才刚到河东的,舟车劳顿的疲惫劲儿还未全消去,便立马重视礼节地来章家为逝者上香了。 “……今日来上香,的确是我自作主张了。姑姑、姑父心疼我路上劳累,要我先在家中先多歇几日,可我心中不安,到了今早,实在等不了了,可偏偏他们又都不在家,我不想误了合适上香的时辰,便独自出了门……” 这正合了章大郎的猜想。 若是知道章铎与家中的龌龊事,这小娘子何必还要专程来吃闭门羹。八成是章铎夫妇也觉得因“不孝”被赶出不光彩,便没有将事情同小辈细说。 这倒正好。 他可是从未与章铎夫妇交过恶。 靠着他猫哭耗子假慈悲的表象,在章铎的眼中,他章大郎仍是个在心底对他十分关切的好兄长,虽然不敢于明面上违背老父、不能将章铎留在家中,却也是暗中给过他几吊钱周济的。 如此,只要这小娘子句句属实,只要他能尽快将章铎一家接回来、赶在这小娘子离开河东前让两家的关系融融洽洽,他还何愁会弄不到香!到时候,他就能藉着河东盛行用香的东风,赚到他原本几辈子也赚不到钱财。 崖边寺的神僧果真灵验,使他许下的愿望无一落空! “快给客人上茶。” 又热热闹闹说了一阵,说得口干舌燥,章大郎这才发觉府里竟还没有上茶,连忙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一瓮沸水便被端了上来。 沸水清清不见茶色,也无葱姜枣浮沉,只有一片沉香漂在水面。 自章大郎做了香的生意大赚一笔后,为了装成懂香之人,每有贵客临门,他都会附庸风雅地让下人烹一壶“沉香熟水”。 方才看他态度,下人们自然而然就将这用沉香煮沸的水端了上来,依次舀进为屋中座上人备好的茶碗,随后恭敬奉上。 茶盏到了跟前,小娘子看不到,没有动,可端坐着的少年却也没有接。 他看向章大郎,头一回对着小娘子外的人出了声:“河东与岭南做熟水的方子不同,娘子在家中喝惯了我所做的熟水,只怕喝不习惯别处的,还请郎君另煮一瓮清沸水,让我侍奉娘子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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