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再多跟她说一会儿话…… “大参。” 一直无声无色为小娘子编花镯的小郎君在此时抬起了眼睛,“她既说问完,那就是足够了。” 少年端方俊秀,只是坐在那里,便炳如明月珠。 “你且出去,帮着驾车吧。” 说不清这跟平日里的七郎君有何不同,但大参当即僵住了还向小娘子抻着的脖子,垂下头,俯仰唯唯地退了出去,一声都不敢再发。 “你已经问完了大参,“在帷帘再次落下后,少年又静静地、对着陆扶光出了声,“没有什么要同我问的吗?” “陆西雨,你也出……” 小郡主突然出了声。 “我不出去!“ 陆西雨不假思索挺直身,像只好斗的小公鸡:“再过一会儿就要到我家了,你到现在还没说要怎么处理……” 陆扶光:“那你闭上眼。” 小郡主说完,稍等须臾,转身就扑着又压到了陆云门的身上、被他抱了个满怀,看得陆西雨险些惊跳而起。 “我都说了让他闭眼睛。他肯定没有立刻照做。” 小郡主贴在少年颈间,两颗小尖牙完完整整地、得意地笑着露在外面,简直肆行无忌。 “但他现在应该已经照做了。如果我是他,我还会把耳朵也捂起来。“ 那边,陆西雨正拚命将眼睛闭紧,使劲儿到整张脸都显得皱巴巴。 听到陆扶光的话,他又惊了一跳。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她说出的话能这么准! 陆西雨想不通这些,但是却立马本能地、老实照做地捂住了耳朵。 “陆小郎君想要我问,我当然要问了。” 不会被其他人听见看到,庙算神谟的小娘子马上又咬住了少年的脖颈,但这次,却是轻轻的,用牙尖、很有分寸地、轻轻地咬,一下一下,像极了小兽间表示开心时的、带着点疯劲儿的玩闹。 “但要怎么问才好呢?我跟陆小郎君心意相通,许多话,没等我问出来,你就已经答了;还有许多话,你不用答,我就已经能猜到了。这种事,以前我可从没经历过,以后,除了同你,多半也不会再有了……” 这些话,埋头闭眼、堵住耳朵的陆西雨自然一句都没有听见。 可过了片刻,他就又心痒,斗胆悄悄地将捂着耳朵的手松开了一点。结果他就发现,陆扶光那边竟然已经在说正经事了。 “……听大参的话,去年的蝗灾似乎极令人极心有余悸。” 她说,“但我看过河东去岁秋时的邸报,上面分明说,河东虽出现过少量蝗虫,但并未成灾,无害民生。” “少量蝗虫?” 听到这句,陆西雨当即就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了! “什么鬼话!” 他急道:“当时隔山的蝗灾已重到晦天蔽野,待蝗群飞至河东时,虽不似山对面那般厉害,但也将田地损了十之四五!若不是我七哥在劝告不成后、果断重兵压境、将刀剑架到了不服的农户脖子上及时灭蝗,河东早就道殣……哎!” 从他脱口“重兵压境”的那一刻起,陆扶光就抬起了手。但他说得实在太快,直到这时,举止优雅的小郡主才将从发髻间摘下的牡丹朝着他砸了过去。 陆西雨大叫一声,下意识就躲,但好巧不巧,本来砸不中人的牡丹花经他这一躲、正正好好扑中了他的鼻子骨,小猧子狗顿时咧嘴龇牙! 但还没等他叫嚷,他就看到了他七哥。 少年的神色很静,淡淡的,仍如一潭不见鳞波的湛清水。但陆西雨总觉得,跟刚才相比,七哥看起来好像更加不对、更叫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了。 顿了顿,陆西雨安分地用双手托着、将牡丹送过还回去。 “连‘重兵压境’这种话都敢说,想必八郎君是觉得燕郡王府已盛如烈火烹油、声势惮赫千里还不足够,非要将它放进油锅,烧到势焰熏‘天’。” 接过花时,小郡主仍带着甜甜的笑,朱唇榴齿旁酒靥圆圆,仿佛刚才用力掷花砸人的小娘子跟她没有半点相干。 被她这么一说,陆西雨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也就不觉得刚才挨这一下打有多冤了。 他对郡主有气,其实并不光是因为两人船上初见时她将他骗得团团转,更多的,是因为他七哥。 七哥同他提起她时,曾经说过,他自小就过得寡淡,无欲无求,是生是死都没有多少区别,她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想要的。 陆西雨觉得那位小郡主心机深沉、捉摸不透,不要说良配了,只怕连个好人都算不上。 可七哥却说,他清醒地知道她真实的样子,知道即使只是碰一碰她、也会被她枝茎上密密的利刺扎伤,但他仍旧愿意去掉所有的防备,让她将最长的那根尖刺扎进他的心脏,用他的心头血永远供养着那朵花,让她能一直展露出姝丽的殷红。 他要再赌一次。 赌她不会将这根刺拔出去。 只要这根刺不拔出去,他的心就还是活着的,就能一直向外涌出鲜血。 逐渐地,只要时间够久,它们就会长在一起,变成一个畸形扭曲、但共存共亡的生命。 这跟陆西雨想像中的爱很不相同。 仿佛向死而生,拉着人往深渊里坠,阴暗又隐秘,一点都不让人向往。 但这是他七哥的决定,所以他还是认真地点了头,发誓绝对会替他保守住船上见过陆扶光的秘密! 可之后,他越想越觉得不忿。 他七哥为了陆扶光,是真的做好了所有的安排,为了一个可能什么都得不到的未来,几乎在对自己敲骨取髓。而她却什么都不需要付出,连一点真心都看不见,说不准就是个骗子,实在可恶至极! 可刚才…… 虽然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隐约地感觉到,郡主对他七哥也不是浑然的不在意。 也许只是他不懂,误解了她。 更何况,她还关心燕郡王府,担心他的话给七哥招祸!她果然也没那么坏! 但即使他心里有所释怀,他嘴上却还是非要争上一句:“我不是看这里只有我们三个,都是自己人,信得过,所以才不小心口无遮拦……” “谁同你是自己人?你信我做什么?” 小郡主抚着手里的牡丹花,漫不经心道,“说不准我回头就去告诉皇祖母,‘河东陆氏与我同辈的八郎君亲口说了,燕郡王世子去岁在河东重兵压境’,都不用别人动手,你在金吾卫当差的那位亲兄长,肯定先打断你的腿。” 这话比圣旨都有用,从小就因不肯念书而总被亲哥拿荆条抽的小猧子狗当即就将嘴巴死死抿住,再不敢多蹦出一个字了。 但他仗着陆扶光看不见,对着七哥使劲儿地瞪大眼睛,眼睛里写满了“你看她!”的哭诉告状。 陆云门的目光却只在他的脸上一掠而过。 随后,少年见那牡丹摔得有些散了,便低头取过了案几后的宝匣,从里面为陆扶光挑选新的发簪。 “原来河东遭过如此蝗灾。难怪了。” 小郡主耳边没了聒噪,看起来十分乖巧地将头偏向了陆云门,让小郎君为她戴簪,“我之前便想,表兄的封邑分明有良田数顷,怎么去年收上来的租赋却多是蚕丝。” 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个句子,陆西雨就是听得云天雾地,只能又去看他七哥。 可陆云门却只是顿住了一瞬的指尖。 随后,少年就将一枝玉鸳鸯簪到陆扶光的髻边,面色如常:“我今日才知此事。” 知什么? 怎么就知道了? “郡主。” 陆西雨快憋坏了。 他虚心求教问,“什么表兄?你们……”他看看陆扶光、又看看陆云门,“究竟在说什么?” “这叫我怎么明说?” 小郡主唇角弯弯,随意揪掉的牡丹花瓣落到她裙子靡丽的绫锦上,盖住了那只金绣的蟾蜍,“我只能说,若我在河东为农,我也讨厌河西陆氏一支。” “河东地有太孙的封邑。” 少年神色静静道,“按大梁制,‘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已上免租,损六已上免调’1,若虫灾如实上报,他封邑处的百姓至少可以免租。但此事被化小,租调一分不减,而田中的粮食遭到虫食,百姓交不足数,只能以丝蚕充租。” “那关我们河西陆氏……” 陆西雨下意识接了一句,忽而想起了当今的太孙妃是谁,登时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晌,他还是小声言倒:“太孙妃又未必知晓此事,就连太孙,也可能是遭下人蒙蔽……” 但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就算是成日只看灵异志怪的他也明白,要是一个做太孙的人、连自己封邑的情形到底如何都不清楚,那就是“蠢”。 这可并不比“贪”好听多少。
第150章 150 陆西雨彻底安静了。 过了片刻,陆云门便在小郡主的要求下,同她讲述了去年灭蝗的经过。 陆小郎君这桩并未上达天听的功绩,小郡主其实是知道一些的。 他刚势如劈竹地使河东的灭蝗颇具成效,随即就因听闻战事吃紧、急疾奔去了北方,连河东刺史领功时以“蝗独不害河东境”来彰显自己治理清明的事都没听过。 等到秋收时,田地收有获、百姓不甚饥,手头并不宽裕的太孙拿到了足量的租赋,河东刺史也因此得到了朝廷的嘉奖。 所有人都皆大欢喜,却没人感谢陆云门的恩情。 如今崖边寺不过一句挑唆,倒是一呼百应地让陆云门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们因为你不问世事、不计较得失,所以就总是随意拿走你的东西。我很不开心。” 小郡主松开小郎君的手,边说着,边一片片地撕着落在绣裙上的花,葱白的指尖很快被花汁染上了淡淡的胭红。 少年看着她。 “我出手灭蝗,本就不是为了领功。” 他以前从未在意这些。 他只是想要尽他所能地尽快灭蝗。 至于事后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会因此得到或失去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 可现在,听到她说不开心,他却好像有些在意了。 “你当然不是。” 小郡主转头向他,“你说得避重就轻,以为我不知道,但我只听大参方才的几句话就能想得出来,河东百姓一向将蝗视为应天意而来的神虫,对它们从来都是‘眼看食苗,手不敢近’,碰伤一只都觉得会遭天谴。你当着他们的面要焚瘗灭蝗,无异于要给他们降下没顶之灾,他们为了阻拦你们,轻则连连哀求、以头抢地,重则……”她顿了顿,没有明说,“若不是你手下兵士一向严守军规、绝不伤百姓分毫,只怕要闹得四处见血。真为了领功的人,才不会沾染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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