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一番话说完,事中人还没回应,陆西雨的鼻子却先酸了。 “就是……” 他眼泪汪汪地替陆云门不值,“七哥为了灭蝗殚精竭力,屡屡同他们解释到嗓坏声哑,结果还被他们用石头扔……” 小郡主声音轻轻的,眉间朱红的花钿却蹙了起来:“他们还冲他扔石头?” “是啊!” 陆西雨这会儿已经完全将陆扶光当成了自己人。 他明白了族田那帮人去他家闹事的缘由,当即就说:“郡主,你要替我七哥做主!族田里的犰狳现世,肯定同我七哥没有关系!他为河东百姓做了那么多,老天绝不会因为他而降罪降灾!” 小郡主顿了顿,“我只在书中看到过关于犰狳的记载。传说中的动物,真的那么容易被见到吗?” 陆西雨:“什么意思?” 觉得他还是有点蠢,陆扶光想了会儿,仍旧不太愿意继续陪他说话。反正他一心一意地对陆云门,就算她不同他拉近关系,他也会为了他冲锋陷阵。 于是,在得知还有两条街就要到他家时,她直接就将他打发了出去,一副交付重任的语气,让他和大参先前去探一探情况。 也就那么一小会儿的工夫,等马车拐进陆西雨家所在的巷子时,门前的一群人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谁亲眼见到了犰狳?你说!它是什么模样?” 虽然迟了很多、但还是从小郡主话语中勉强开窍的陆西雨立在自家门前,率领着家丁,大声向下质问! 下面举着镰刀的男子却答得声音更大:“像兔子,长蛇尾,还有鸟嘴!我确实看见了!” 一人出声,马上又有第二人喊:“我也看到了!我跟檀管事的儿子一起在田里,我们两人都看到了!” “兔身蛇尾鸟嘴,这分明都是古书上写的。如果古书记载为真,那犰狳看到人后就会在原地装死。你们见到了装死的犰狳,为什么不把它抓住带过来?无凭无据,我为什么要信?” 族田的人意识到他们被怀疑了,登时群情激愤。 眼看快要失控,领头的檀管事火上浇油,语气凄惨悲怆:“去年被迫焚埋蝗虫,已是对天不敬、闯下大祸,我们为此惶恐了整整一年,半点荤腥不敢沾,如何还敢惊动田中的犰狳!你这是想要怂恿我们再次冒犯上苍!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他身旁的人听得双目赤红,愤而将锄头砸向了陆西雨! 这一下,虽没伤到人,却激得陆西雨身边家丁纷纷扬棍,场面彻底乱哄哄了起来。 突然,一支旋箭携风射来,击飞了一名族田人手中即将暗中挥下的开刃镰刀!众人心尖一凛,吵杂在一瞬间尽数消散。 “七哥!” 被人打伤了嘴角的陆西雨看到救星,大喊着奔向握弓的少年。 有人下意识想要追上陆西雨,身还未动,第二支箭便直穿了他脚尖石块,将那坚石射得砰然崩裂! 陆西雨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他一跑到陆云门跟前,就中气十足地告状道:“他们不讲道理!还偷袭打我!” 少年的第三支箭已架在了弓弦上。 他眼底映着箭簇的锋芒,声音却平静安定:“车中人要我告诉你,他们口口声声在说鬼神,本就将不讲道理摆在了脸上,你却非要同他们讲理,被打两下、长长记性也好。” 陆云门的声音很轻,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 帷帘后的小贵人丢掉手中的牡丹,笑得小尖牙微微扬起。 她刚才要他说给陆西雨听的,分明是“你可真是笨得惊人,活该被打”,陆小郎君不愧是端方君子,连传话都传得这么文雅。 “檀管事!” 等笑够了,小郡主在安静的巷子中扬声,“去岁秋时,河东遇了蝗虫的农田又不止一处,今年,会引来蝗灾的犰狳怎么偏偏只出现在你管的族田?” 檀管事双目眯起,稍稍向着身后侧了侧头。 他身后的亲信领会其意、刚要开口,少年陡然将弓拉满,直指那人的喉间:“她问檀管事,便只能由檀管事答。” 那人浑身一抖,牙齿格格,如被扼颈。 “檀管事或许不知道。” 在一片有些渗人的鸦雀无声中,小娘子又说话了。 “我年幼时就听说过檀管事您的名字。据说,多年前,族中要换管事时,一众族老都推举了您,都说您正直殷实、廉明公正,最合适扛这重担。而那段日子,族田连年五谷丰登,可见您的确刚正无私。” 听着这些恭维话,檀管事忽然想起了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 这一刻的恍惚,让他没能早早将小娘子喝止。 “可最近几年,随着您家中人丁昌盛,这族田的收入愈发得少了……我听说,古往今来,螟蝗从不会无端降世,多是当地的管事之人饱其私囊,无德无……” 大参站在闹事人群的附近,因此他看得很清楚,小娘子说到后面这几句话时,从族田来的好几个人都变了眼神。 “满口胡言!” 檀管事已回过了神。他不准她继续言语,当即断喝:“你分明就是在为陆云门开脱!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因为这个去岁焚埋蝗虫、引来祸事的罪魁祸首,如今正写在河东陆氏的族谱上!” 他手指疆场上数次浴血的少年,一副无畏无惧、大义凛然:“陆云门!你不必用箭指着我!就算你今日将我杀死,我也要向天求理,你们燕郡王府便是再权势滔天,也不能来祸害我们河东陆氏!若是不能将你惹下的祸事平息,蝗灾必会再来,而我们河东陆氏首当其冲……” “这可不行!” 马车中,小娘子一声惊呼,莫名其妙,将檀管事威武不屈的磅礴气势断了个干净。 “快!酡颜!” 侍女应声从后面的马车中搬出了重重的一个大箱,箱子落地,箱盖打开,满登登的金银珠玉随意地流了出来。 “事到如今,蝗灾前兆的犰狳已经出现,为崖边寺的神僧塑金身也好,拜求其他神佛也好,只要能使其庇佑陆氏、免去这场灾祸,我愿意去做任何事。可崖边寺说,不仅要‘祈恩足诚’,还要‘修德自省’。要是自省得不对、不全,便是拿出再多的银钱,只怕也不能真的消灾避祸。” 到了这时,即便没有少年的那支箭,周围也没了想要造次的人。 “檀管事。” 小郡主不必扬声,所有人也都在认真地听她说话了。 “今年犰狳出现在陆氏族田,是去年的缘故。” 所以,她问得不疾不徐。 “那去年夏秋,蝗虫为何会落到你管的族田?”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檀管事皮面一紧:“蝗虫漫天都是,见稼便蚀,又不独落在陆氏族田!” “这叫什么话?别处田是别处田,别处的田地落了蝗,自然是那儿的人修德不足,”帷帘之后,小贵人娴雅端坐,发簪间玉鸳鸯上的莹光都没有晃过,可她传出来的声音却充满了不解,仿佛是真的想将困惑解开,“可河东陆氏百年望族,族中子弟进德修业、积善累功,苍天为何会降灾于陆氏族田?” 檀管事喉中干涩,一时竟想不好该如何答这诛心问。 而小娘子的下一句却已经问了出来:“去年,蝗群出现后,陆氏族田的乡亲们可是有烧香礼拜,好好祈恩?” “有!” 方才在听到檀管事中饱私囊那些话时变了神色的一个男子,此时眼珠一转,积极出声:“我们每家每户,都日日烧香!” “那为何蝗灾不消?”马车中的声音顿了顿,“难道……是祈恩时不够心诚?” “绝不是啊!我全家的诚心天地可鉴!” 这罪责没人敢接,众人立马纷纷争抢着攀比起虔诚来。 “我阿耶愿将寿献天!” “我与新妇不休不眠,向天跪求拜了七日久,将头都磕烂了!” “我用尽积蓄……” 片刻后,小娘子点头:“果然,这蝗灾与乡亲们无关,源头还需再找。” 撇清了责任的人们安下心,然后,他们便听到小娘子又道,“我曾听说,前朝一场蝗灾过后,曾有占道:‘时有邪人,居位食禄,从中渔利,如虫与民争食,故招来虫蝗1’。因此,并非有心针对檀管事,只是,为了河东陆氏能逃过此劫,需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排着查上一遍。我知今日在场的,有几位在族中也是德高望重,不如请大伙儿结伴回去,到檀管事那儿细细地查一查,等查明了蝗灾与檀管事不相干,檀管事之后也好继续主持大局。不然,我怕我便是拿出再多的金银,对驱蝗一事也无大用。” 她这边说着,马车外,酡颜抬手关上了宝箱的盖子。 “我自然盼着檀管事清白,但若族田的蝗灾真的是因檀管事而起……” 马车里,小娘子的声音渐渐低了,如同自言自语,“应同族长说说,这管族田的事,该轮着来才对……”
第151章 151 “他们回去一查,竟然真的在檀管事的账目上查出了好大的亏空!听说那账从四五年前起便不对了,但最初被昧去的钱数并不多,因没人发现,檀管事的胆子便愈发大了起来,加加算算,竟一个人吃掉了族田近大半年的收成!” —— 当时,马车中小郡主说完了最后的那句话,自族田来的众人都当做没听到般,谁也没接话茬。 但暗流却已经在人群中涌动了。 很快,辈分大些的先出了声,和软地对着檀管事劝说:“都是为了河东陆氏,且又查不出什么,只叫那小娘子安心,出钱先将金身塑了。” 后来,见檀管事不理不应,而他身后站着的儿子却一脸心虚至极地汗出沾背,几个青壮的便互看几眼,由最混不吝的那个先扯了嗓子:“若是账没问题,大方拿出来让我们查便是了,檀管事莫不是心中有鬼,才迟迟不肯表态!” 一人开腔,其他几个人的帮腔声很快也叠着响起,场面又一次变得乱哄哄,简直就像是不久前发生在此处的场景重现了似的。只不过,那些锄头与镰刀、污言和秽语对着的,不再是陆西雨家的宅门了。 陆西雨在小郡主那儿得了令,也跟着族田的那帮人一起回去看账,现如今瞧完了热闹,便立马屁颠颠地赶了回来,声情并茂同小郡主讲。 陆扶光知道,檀管事贪下那些钱其实并非为了自己,实在是家中养了几只蠹虫儿子,没日没夜、一点一点地啃咬着父亲的脊梁,使那儿从外看着笔直,里面却早就全是朽烂的窟窿,只消用指尖轻轻一推,就会塌碎成屑。 但原本,他也不必倒下得如此惨烈。 可谁叫他非要带头去找陆云门的晦气,还敢当着面对他指点。 既然他想要将蝗灾的罪责全推到陆云门的身上,那她当然要让他自己先尝一尝背上这罪名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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