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了垂眼睛。 多好的兆头啊。 —— 不等失手的仆婢站稳,大僧身后的几名寺僧已经迅速将她制住。 见大僧完好地站在那里,仆婢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满腔的巨痛,仿佛要从胸中将血呕出来一般! 她猛然挣扎,狂若幼子被夺的母豹,两三个力壮的寺僧竟也制不住她! 一经脱身,她便立马拔下头上簪子,又疯般地向大僧扑去! 那簪子是被精心磨过的。眼看尖利的簪尖逼近,大僧一刹面露暴戾狠色,对准女子下腹,将她重重踹翻出去! 剧痛中,女子无法自已地蜷缩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咬紧牙关,攥紧手中尖簪想要爬起来。可不等她撑起身子,就再一次被几名寺僧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 她嘶吼着奋力抬头,“我要杀了你,为鸣水县——” 她话未说完,就有寺僧揪住了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她的额头重重磕在了殿内宝珠卷草莲花纹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震响。 但即便已经满头鲜血、舌头被牙齿咬烂到口齿不清,她却还是在字字泣血地痛号着“冤魂”、“报仇”与“偿命”。 “住手。” 见寺僧用布堵住了她的嘴、马上就要将她拖走,黄缃儿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眼甩到她近前的那把利刃,“几日没来崖边寺,佛门清净地、僧人慈悲心,竟一样也不剩了?” 认出说话的是司马家的主母,大僧抬眼时的厉色一瞬全无。 他让寺僧住了手,随后向着黄缃儿道:“施主不必听信她言。” 他合着掌,面容平和,双目微垂,正宛如殿上佛像。 “不久前,寺里接连收到了数封索要钱财的信,上面称,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要毁了崖边寺的名声、让这里不得安宁。时至今日,类似祸乱之事已发生过四、五回,不少来寺中上香的施主都亲眼目睹过他们闹事的情景。” 地上,满面血污的仆婢呜咽着奋力摇首。大僧的双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悲悯。 “我们将此事告知了官衙。经官衙查实,这是一伙以此为生的泼皮,许多寺庙都遭过殃。近日他们流窜到了河东,便盯上了崖边寺。若不以雷霆手段将其震之,只会后患无穷。” “怪道她这两天总撺掇我来崖边寺!” 曾妇刚刚还惊魂未定,但听完大僧的话,她慌忙出声撇清:“大僧明鉴,我跟这事儿可没关系!” 她两手紧抱玉佛,伸出根手指,指着地上的仆婢:“我把她从口马行买回来的时候,可不知道她是歹人!听到她劝我病好了后到崖边寺拜拜,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好,哪成想,她是要来害人啊!” 黄缃儿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曾妇:“你何时将她将买进了府里?” “不是上月末,就是这月初……” 即便是这种时候,曾妇还是忍不住要来一番显耀,“这位娘子哦,我买了好几车的奴仆哩,光是拿回来的市券,就足足两厚沓子!谁还能记得其中一个奴婢的事?” “正是这段时间,”大僧向着曾妇合十,“那伙泼皮几次三番仍不能得逞,便派人混进了曾家。施主也是无妄受灾。” 说罢,他沉声念了句佛号。 黄缃儿看了看已经安下了心的曾妇,又看了看殿外。 方才仆婢的行刺在殿外同样引起了一阵慌乱,好些人都被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下意识就护着脑勺往外逃,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向里张望、想知道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在听了大僧的话后,又默默跪了回去,无事发生般地继续诵经。 黄缃儿完全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对崖边寺的崇敬,再听到大僧说得这样详真,她应当也会如他们这般、心中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不会闪过、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仅会熟视无睹地默许寺中僧人将那女子堵嘴拖走,说不准还会宽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泼闹事人的可恶。 但她们刚经历了柳善一事,正是对崖边寺疑心最重的时候。因此无论见到什么,都会在心中先问一问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带过来。”黄缃儿下令道。 领了命,阿健当即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掳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来、她就要蛮横抢人的架势。 那几名抓着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广众对她们动手。大僧又正背对着他们,以致他们没法看到他的神情、从中拿到主意。 犹豫着,他们在阿健将人拉走时没有往回夺。 “我今日刚习得了个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听一面词。崖边寺的说法,你已听到了。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黄缃儿看着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这里管了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为了勒索钱财,现在立马认了,我最多不过将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财罪’虽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说谎被我发现、憾感生不如死、最终连条全尸也保不住得强。” “我没有说谎……” 嘴里沾着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马向着黄缃儿迫切地嘶哑道,“他是鸣水县山匪的头领之一,杀了县里的许多百姓,我爷娘!我幼弟!都被他杀了!” “你说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张着嘴,每个齿间都在渗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会让山匪在鸣水县随意杀人?他们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从中来,她悲啼地吼着,泣血涟如,“从我出生起,县衙与山匪便是蛇鼠一窝,日□□迫我们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会有人遭到殴打甚至屠杀。我阿耶……”提起父亲,她抖了声,“我阿耶在县衙做账房,虽然对县衙、山匪痛恨至极,却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来了个巡查的大官,说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爷以为盼来了救星,便冒死将县里的实情告诉了他,谁知他早已被县令收买……我家……满门……只留下了我和年迈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声音抖得厉害,话不成句,可谁都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两年前,山匪终于被剿,县衙里的官儿都被杀了头,我以为恶人死绝,我大仇得报,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离开了鸣水县,凭着女工手艺、随商队四处过活……可我在崖边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着青筋毕现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节齿咬牙,龈缝渗出的血丝溢了满唇满口。 “他逃掉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还活着?” 目眦尽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从地狱追出的冤鬼。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吼着,却挣不开,被押跪在地,连起身都做不到。一声又一声,哀鸣声声低去,悲泗淋漓荡在整座宝殿。 “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数年间都有此等无法之地?” 殿内,有小娘子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与此前有不同。 “无量光佛。” 大僧念了句佛号。 他看着仆婢,双目中无悲无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贫僧修行尚浅,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为真,足令神佛动容。可即便施主对过往诸事的所述皆真,为何便认定了贫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确有从当年的剿匪中逃走吗?可有海捕文书?朝廷下发了他的画像吗?” 大僧接连发问,声徐徐,但力千钧。 仆婢张着口,急至浑身发颤,却一句也答不出。 “世间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贫僧想,那匪首或许早已伏法,是施主忧惧太深,故而将我认作了他。” 大僧对着仆婢说罢,又看向众人:“贫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验为证。贫僧未曾听说过‘鸣水’这一县名,更没有去过。” 说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对众生哀悯。 他轻轻叹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尽如人间炼狱,为何不早早逃命、举家搬离呢……” “因为没有路……” 在一众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着首的陆扶光喃喃出声。 她在小娘子们的让行中上前,双眸定定地望着仆婢:“你说的鸣水县,可是如今范阳旁、鸣水河石桥对面的那座县?” “是!是!” 听到这句话,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见到浮木,她大睁着双目、仰望着眼前这位鬓边牡丹微垂、宛如神女临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说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刚动,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轻声地安抚她。 “鸣水县自古仅有一条水路可通向外面,可过河的唯二渡船皆在县衙手中,县令不许,便没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说,忧惧太深、认错了人。但是大僧,”她转过头,“鸣水县的事……” 看向大僧时,她的目光从他身旁一名眉尾有痣的瘦小寺僧脸上扫过。 跟她对视的那一瞬间,那瘦小寺僧突如受惊般地、猝然低下了头! “嗯?” 这举动惹得小郡主颦起了眉,原本要对大僧说的话也不再继续了,而是盯着那个将头埋得更低的瘦小寺僧:“你躲什么?” 大僧看了一眼快要缩到他身后的瘦小寺僧,向扶光郡主解释:“他来寺中的时日太短,修行不足,尘心未褪,不敢与女子对视。” 说完,他对着瘦小寺僧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既如此不适,便先离开罢。回到禅房,将我予你的经文再抄百遍。” 瘦小寺僧听了,连忙合掌,匆匆告退。 小郡主:“等等。” 听到她的话,那瘦小寺僧却走得更快,几乎是在跑了。 “我说等等!” 小郡主扬起的声音刚落,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了瘦小寺僧的面前。 是守在殿门前的陆东日。 瘦小寺僧想撞开他继续向外跑,却被他用手按住了肩头。 那五指劲大如虎齿鹰爪,瘦小寺僧被钉住了一般,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再往前挪动分毫,就这样狼狈地被捕回到了小郡主的面前。 到了这会儿,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他心中有鬼了。 陆扶光看着他:“你认得我?” “不!” 瘦小寺僧将头猛摇,用力得连瘦削面颊上仅有一点肉都被带着晃动了,“我不认得你!”
第169章 169 大殿门口院子里的诵经声早就停下了。从那仆婢得以开口诉说经历起,便陆续有人迟疑着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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