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虽然没有几个信众敢明着引颈而望、大多都遮遮掩掩地低着头、悄悄看其他人的反应,但他们的耳朵却都已经竖了起来。 陆西雨则不管这些。 见兄长正在殿内忙、无暇分心来看自己,陆西雨立马整个人扒在了大殿的门边儿上、明目张胆地朝里伸脑袋。 看到殿内瘦小寺僧的反应,他立马自言自语道:“不,他肯定认得!” “认得啥?” 声音从离耳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陆西雨回过头,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张嘴唇上面翘着八字胡的大脸。 他不得已向后仰了仰身子,才看全了眼前的人。 是个看起来应被称为“老伯”年纪的男子。虽然背略有些佝偻,却精气神十足,而且十分自来熟。 见陆西雨看向自己,他“嘿”地咧开嘴,捋着油亮的八字胡就冲他打听:“小郎君,我年纪大了,眼花耳背,听不清。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怎么看着怪吓人的?” 霍。陆西雨可太喜欢给人转述传话了! “我也没完全听明白,但目前看吧,”他边指着人边给老伯说,“那个仆婢,她咬定这寺里的大僧曾经是个杀人如麻的山匪,杀了她家里的许多人,但大僧不认,说她认错了人。这官司正打着呢,突然有个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见到扶光郡主就想跑,刚被我兄长抓回去……” 见老伯侧着头将耳朵向前伸、像是听得费劲,热心肠的陆西雨于是边说边向他凑近,原本压低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大了。 而老伯也是边听边惊叹—— “啊?” “山匪?” “不能吧?那可是崖边寺的大僧!” “郡主?这里面还有郡主呐?!” 许是因为耳朵不太灵光,老伯的嗓门也十分大,哇哇哇哇,显得颇为一惊一乍。 但这却让陆西雨受到了到了极大的鼓舞。 多久没有人愿意这么捧场地听他说话了! 他因此说得更起劲儿了: “不仅是郡主,而且是赤璋长公主府的郡主!” “他没跑掉被抓回去,郡主问他是不是见过自己,他说没见过。” “说没见过谁信啊?反正我不信。要是没见过,他跑什么?” “长公主府的郡主?” 好几个听到他们对话的人忍不住也走近张望。有一个就有两个,很快就有一群人围到了殿门前。 “郡主?哪一个?” “见到郡主为什么要跑?” “是大僧让他先回去的……” “那也没必要跑啊……” 开口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本不敢说话的人也小声地嘀咕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插着嘴议论里面的情况。 而被众多人紧盯着的大殿内,陆扶光对着瘦小寺僧的脸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用掌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我想起来了。” 她说,“我见过他。两年前,就在鸣水县。” 说着,她退后半步,看向以黄缃儿为首的娘子们。 “两年前,我隐去身份、代阿娘去鸣水修桥。那座桥一旦建好,鸣水的百姓们便能自由出入范阳,再也不用被那条湍急的大河困住。可刚去不久,我们便屡屡遭到官衙在暗地里的阻拦使绊。好在过程虽难,但匠人们齐心协力,还是将那座鸣水桥如期建了下去。不料,鸣水县官衙见阻拦无果,竟在鸣水桥即将建好之际,让山匪于深夜突袭我们的住处。一夜间……死伤无数。若不是我身边的人拚死相护,我如今未必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陆扶光声音低低地说着当年遇袭的详情,仿佛又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夜晚,眼睫微微颤着,像是在强压着心惧。 与她交好的小娘子们设身处地,光是想一想便觉得惊心动魄,又看到她这个样子,更觉疼惜,纷纷揪心靠近。 “……我此生鲜少遇到那般险境,因而记得深刻。”陆扶光闭了闭眸,似乎努力让神色平静了下来。 然后,她转过头,指住瘦小寺僧,眼神坚定道,“这就是其中一个山匪的脸!” —— “是山匪!” 殿门前,陆西雨激动地拍着身边好像还没听明白的老伯,“老伯,听到了吗?那个瘦得跟竿儿似的僧人,原来是个山匪!” “而且正是在那个仆婢家乡作恶的山匪。”有信众补充说。 “但这也只是郡主说的……”有人小声道。 “郡主说这个谎干什么?” 马上便有人驳他,“再说你看他刚才跑时的模样,慌不择路,分明就是怕被认出来,心虚了!” 的确……是这个道理…… “那个寺僧是山匪,那……大、大……” 犹犹豫豫地,尾声渐弱,另一个开口的信众最终没敢把话说完。 但只要一字不落地听完了今日宝殿内发生的事情,任谁都能听懂他想问的是什么。 既然这座崖边寺里真的藏有从鸣水县逃出的山匪,那仆婢对大僧的指认,也就不再那么荒诞了。 有一个,或许……便会有第二个……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人群中,有个急切的声音辩斥道,“那仆婢空口无凭,丝毫证据拿不出,究竟是认错了人还是来闹事的都未可知……说不定,她与背后团伙早就知道寺里的那个瘦小僧人才是山匪,却故意演这一出、将脏水泼到清白的大僧身上。为的正是此时,让你们这些不坚定的人疑心大僧,好彻底毁了崖边寺。” 那人越说越觉得心惊,“天呐,天呐,你们竟真的中计,叫大僧蒙冤了!” 许多心有动摇的人将他的说法听了进去,越想越觉得在理,很快便在他的斥责声中面露悔色。 “要真如你所说,那崖边寺就算因此毁了也不算冤。” 也许是因为最近常跟着扶光郡主,陆西雨发现自己的脑瓜好像灵了不少。 “都说崖窟里的那位神僧法力无边,寺里藏了个山匪这样不得了的大事、他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早早显灵、告诉了大僧才对,怎么会放任山匪在寺中当僧,以致今日事情闹起、撼动了崖边寺根基?” “这……这……” 那人刚才还舌灿莲花地在为大僧愤慨喊冤,这时却被陆西雨的问话噎住,半晌都没能答出来。 而那些刚刚因他的话而面露悔色的信众更是心中大震,互相看看,都觉得陆西雨这话驳不倒、真真是更加的有道理。 看清大家神情,陆西雨愈发胸有成竹。他照猫画虎地学着小郡主扬起下巴:“崖边寺里有僧人是山匪已成定局。神僧若是知情,那就是窝藏贼人、为虎作伥,应得朝廷严查惩戒。神僧要是不知情,那他就是不舞之鹤,传言中那些通天彻地的本领全是假的,根本没有给他供奉的必要!” “你!胆敢!”还在为神僧辩护的人闻言怒喊。 “我!就敢!” 陆西雨的嗓门却更大。 而且,因为觉得自己方才说出的那番话精彩极了,陆西雨得意得连胸膛都挺得更高了:“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你驳我就是。你驳啊,你驳啊!” “你……你……你……” “无量光佛啊……” 不断有不同的声音往耳朵里涌,老伯久久两眼发直,像是消化了好一阵,才终于在此刻吸了口气,声如洪钟地大惊道:“这崖边寺的僧人里,居然真的有山匪啊!!!” —— “官府的人进了崖边寺。” “崖寺大僧~原为山匪~为害一方~烧杀劫掠~有一娘子~效仿赵娥~筹谋数日~进寺复仇~” “不是不是,大僧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山匪是另有其人。” “山匪就是崖边寺里的僧人!” “都说窟中神僧神通广大,为何连自己寺里的虫豸都发现不了?” “我亲眼看到衙差将崖边寺的僧人抓走了!” “哪里是佛寺,分明是贼窝!” 一段段或诉或吟、头尾不详的传言,很快便如匹练飞空冲到了崖边寺的山下,紧接又浪般地一波波荡了出去,浸满了整个河东。 转过几张口,许多话变得真真假假,有人信,自也有人不信。 但剩下的这些,就与小郡主无关了。 将大僧与仆婢的官司托付给了黄缃儿,她便垂着乌眸说自己有些不适、在其他小娘子既理解又关切的目送下,乘马车回到了她在河东陆氏的园子。 “郡主。” 马蹄缓停,听到外面酡颜的声音,车厢内如陶偶般静坐着闭目不动的小郡主才慢慢开口:“章太医令呢?” 细听察觉出郡主的声音已然发哑,酡颜紧起心神,几步登上马车,掀帘走到郡主身边:“早就带进来,全安置妥了。” 陆扶光抬手握住酡颜的腕子。 小贵人一直掩在氅袖中的手露了出来,雪白的手背上浮着根根青筋。 “带我去见他。” 章铎给她的清目丸的药效早在刚到崖边寺不久后就开始退了,她神色未显,强撑着用眼,后果便是看到的光影愈发畸变扭曲,时而陡然坠暗,时而昼亮刺眼,很快就眩得她阵阵反胃,恶心得厉害。 因而此刻,陆扶光肌肤血色全无,只有染于唇瓣上、未损分毫的口脂仍旧艳如红蔷,更显妖冶奇异。 而看到郡主的模样,章铎的神色也立马凝重起来。一番望闻问切后,他又苦苦思索了一阵,才从随身的药篓中取出了金针。 手上做着施针前的准备,因同郡主熟了,他一旦心头发紧便忍不住嘴上喋喋不休的毛病到底还是犯了—— “我早前便同郡主说过数次了,这清目丸又非玉精碗中水,吃下利弊各半,绝不能滥用。即便丸药起了效,一旦眼睛生出不适,那也得立即合目歇息。可我所说种种,郡主一句不听……” “痛!” 第一根针刚刺入眼周大穴,为了忍住难受而一直抿唇不语的小郡主急促地低低呼出了声。几乎同时,她起了青筋的洁白额间一片汗涔,“以往施针,不曾这样痛过……” “郡主的眼睛,状况比我想的更加棘手。” 以针探试后,章铎语气较方才又肃了几分。 他片刻不敢误,又拿起一根金针,“我需立即再为郡主施针。此次施针,时间漫长,且会一针痛过一针,但郡主必须熬住,万不可因痛放弃,否则双目定会恶化,到时我便再精通此道,也无能为力。” “我明白……太医令只管施针。” 小郡主咬着牙逼迫自己、慢慢将肩背上因剧痛而绷弓的力道卸去,平躺回了医榻,“我能忍过去……” 虽然郡主如此说了,但见过众多病患的的章铎并未将这句话当真。 他很清楚,她这种眼疾、又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此刻金针入目之痛无异于生挖腐肉,便是豪言称自己曾赤身滚过钉板后仍旧面无异色的九尺壮汉,在挨过这样的两针后,也是声泪俱下、鬼哭神嚎、咬烂了不知多少条塞进嘴里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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