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从小到大,她在听到人们称赞陆云门时,曾无数次地想要剥开他的皮囊,让那些人看清他们心中白璧无瑕的麒麟少年其实是个无情无血、喜怒哀乐俱未尝过的“怪物”。 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因为她知道,这样做没用,这并不是陆云门的错处。只要陆云门没有犯错,他就永远可以高高在上,不容他人一句置喙。 可是现在,陆云门跟这个无邪到蠢钝的小郡主缠在一起了。 不止是同姓,甚至是同宗。 哪怕没有一丝血脉相连,也是将这世间礼法毁了个彻底。 这可是天大的错。 她当然会为他们遮掩。 她会在小郡主面前一直和蔼可亲,说她盼着他们玉烛调和、笙磬同音。 她甚至已经盘算过要对陆扶光说,等回到东都后,若是郡主与陆云门私会总有不便,她可以以她的名义邀郡主四处游玩,陆云门是她的嫡亲弟弟,出没在她的身边再寻常不过,不会惹得任何人怀疑。 想遍整个东都,哪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成此事的人? 但她却不会放过陆云门。 嫡亲弟弟鲜廉寡耻,的确会害得陆品月名声有瑕,但她毕竟已经出嫁多年,受到的影响再大,跟陆云门和陆扶光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但他们两个同她可不一样,一旦被人发现传出去,那便是马上声名狼藉、身败名裂。 她知道陆云门不在意他自己的名声,可是,小郡主的呢? 这位小贵人在大梁可也是誉满天下、得世人交口称赞,就这样毁了,从此背着臭名度日,陆云门舍得吗? 她不信陆云门舍得。 所以,她不信陆云门敢赌。 陆云门不敢,便只能听她的,帮她做事…… 棋局仍在继续着。 小郡主后面的几手棋,每一手都落在陆品月的意料之中,因此陆品月应得飞快。 与她比起来,小郡主却一步走得比一步慢了。离陆品月上一次落子,已经过去快两刻了。 陆品月并不着急,反倒是那小豹有些待不住,咬着个簪子蹿到了几上,簪尖划破了一颗柿子的果皮。 陆品月看着那支灵芝纹勾边儿的金簪。 她知道它。 骑射赛的宴上,陆扶光用一对拨子簪做了赌注,赢走了她的篆经金镯。 这簪面顽童折柳的就是其中的一支。 “平五七。” 此时,冷不丁地,小郡主开了口。 陆品月心中想着事情,抬头便去看铜镜,却发现小郡主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品月阿姊……刚才是在看这支簪子吗?” 正惶惶于陆扶光是不是发现了铜镜,见陆扶光只是想问簪子,陆品月如释重负,神还未定便顺着她的话应下:“因为眼熟,不免多看了看。” 小郡主似乎很高兴她这样说:“阿姊认得这簪面上的图?” “我自然认得。” 见小郡主笑,陆品月也跟着轻轻笑道,“这镂空鱼子地上的两小儿嬉戏图,是你五六岁时同长公主一起画的。” “阿姊在说什么呀?” 小贵人似是觉得这话诙谐,一下子便笑得露出了酒凹来,“这分明是燕郡王世子所绘的《百童嬉戏图》中的一幅,在太孙长子的百日宴上,他亲手交给您的。”
第171章 171 小贵人笑得酒凹圆圆,任谁看都是副一味天真、邪尘无染的样子,因此,看着她的陆品月在听清她说了什么的第一刻,所想的竟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啊。我忘了。” 小郡主忽地睁大了双目。 乌黑的眼睛里仍旧干净得叫人看不出一丝恶,“骑射赛中,阿姊提起世子时的些许言辞让我有些不想听,但众人面前,我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以拿出了这对簪子。” “世子的那卷《百童嬉戏图》很是有名,连我都知道。数年之前、太孙百日时,先皇为祝太孙康宁多瑞,便是沉痾难起,也强撑着在一幅前朝名匠所绘的《百子嬉春图》上亲自题字落印、叫人送到太子府。只可惜,在太孙记事之前,那幅画便在太子西迁的途中不慎被毁了,令太孙抱憾至今。” 背书一般,小贵人说得一板一眼,郑重其事。 “许是阿姊想到世子年幼时曾临摹过许多那画师的画作,便在戌儿的百日宴前、叫他照着也画一幅百子图、送来做贺。世子画出的《百童嬉戏图》果然有几分前朝名匠真传的神韵,太孙自得了那卷画后便爱不释手,至今仍将它悬于书案一旁,日日时时品评。” 戌儿是陆品月独子的乳名。在陆品月的记忆里,这是陆扶光第一次这样叫他。 她理应对小贵人的这份亲近感到怡悦,可是…… 世子喜爱陆云门的那张百子图、日日将它悬于案旁的确不假,但她要陆云门去画百子图的缘由,陆扶光却说得并不对。 完全不对。 一句都不对。 事情的起因,是太孙得到了一幅出自名画匠之手的百子图。 那画匠姓丁,近些年极负盛名,可他为人颇为傲气,只有兴之所至才肯磨墨濡毫,所以即便达官显贵,也很难用重金权势得到他的几笔画作。 不过,他为还潦倒时的一饭之恩、曾拿出许多自己的画赠给恩公,其中便有一张百子图。 太孙听说此事后,对那张百子图念念不忘,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它弄到手里。 因此,当真正得了它以后,他很快就忍不住在被灌了几碗黄汤后的会友宴上、暗暗吹嘘了起来,说他近日得了张很不得了的百子图,呼朋唤友地要他们到戌儿的百日宴上来看。 可他放出风声后没几日,那丁画匠便进了大狱,罪名是与谋逆的罪臣私交。 万幸的是,太孙最喜看到别人搔头抓耳、猜不出来的挠心样子,因此在众人百般追问那画匠究竟是谁时,他说什么都不肯提前告诉他们。 可这一言既出,百日宴上便定要拿出幅能配得上“很不得了”这四个字的百子图才行。 太孙没了主意,陆品月却在仆从悄悄来报信的当下就想到了办法。 但她早就不满太孙一旦醉了就管不住嘴的性子,想藉机让他多急一会儿、明白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于是,她佯作不知此事,即便看到太孙在自己面露出了有口难开的样子,也从不相问。 直到太孙为这事攒眉蹙额了好几日、终于求问到了她这里,她才一脸为难地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可以让她的胞弟来画。 陆云门的画,自然也能称得上“很不得了”。解了燃眉之急,太孙对她连声道谢道好、信任更加,她也自信不会有差池地给远在长安的陆云门写了信。 可接连数日,音信杳然。 眼看离戌儿百日宴越来越近,她只能一封又一封地写、命人奔马疾驰送到陆云门的院子,此后虽有回音却是在推三阻四,最后还是靠着她不断死告活央、窝火得口舌都快生了疮,才终于在百日宴的两日前看到了那幅百子图。 未曾想,那丁画匠是因行事张狂得罪了人而遭了诬告,很快便洗清冤屈、从牢里出来了。 而福祸相依,女皇听闻此事,倒对他生了好奇,不仅看了他的丹青,赞他妙手,还将他叫进了宫中、与他对酒论画,使他的名声更显了。 而那个时候,戌儿的百日宴才刚过三日。 太孙自从听说了这事后,便马上开始“若是——”、“若是——”地扼腕憾叹个不停。她为他解困的用心,再也没有被他提起过。 可以说,与这百子图有关的里里外外,就没有一样让她顺心。 陆扶光以为她能记得《百童嬉戏图》里的一角。 她怎么可能记得? 别说去看去记了,她连想都不愿想起来。 不管是丁画匠画的还是陆云门画的,都只会让她觉得心烦。 正因如此,她从未对外说过这事里的曲折,便是陆云门也不知道。 陆扶光要是能说对,那才是件吓人事。 让她在意的,是陆扶光说出来的“错”。 那位小郡主信誓旦旦地说,先皇题字赐下的那幅《百子嬉春图》,在太子西迁的途中,被毁了…… 太孙第一次同她说起丁画匠的百子图时,她自然也记起了那幅《百子嬉春图》。可听到她问那幅画的所在,太孙却有些不乐意,最后也没有答她。 但太孙一向如此。 当心思全在新得的画儿上时,他便只想听人夸这幅画,其余的话都只会让他觉得扫兴。 所以她当时也没有多想。 可这会儿,听完小郡主如此正经地提起那幅画被毁,她却越想、越跼蹐不安。 太孙与丁画匠那张百子图的事,即便被女皇知道了,不过笑一句蠢如豕、再笑一句怯如鼠,最多不过丢些脸面。 但如果陆扶光说的是真的,太子在西迁时,将先皇拖着病体为太孙题字的那幅画毁了,光是不孝和不敬这两座言山,便能压断太子的脊梁。 更何况,西迁途中! 说是西迁,但纵使如今无人敢再提,世人也都知晓,太子当年是因遭女皇忌惮、被发配去了那西边的苦寒之地。 路途遥远艰难,时节天寒地冻,常常堕指裂肤,心中难免愤懑有怨,恨上了女皇,也恨上了将女皇立为皇后的先皇…… 当年酷吏横行时,陆品月正是陆扶光这般的年纪。虽然燕郡王府没有受到分毫波及,但她却从中看得分明,只要合乎女皇的心意,砂砾重的错便可以被说成泰山重。 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道与理。 说是“道”,写做“权”。 说是“理”,不过“势”而已。 从那时起,她就迷上了这两个字。 她想要它,而且,不要普通的,她想要的,就是那个最大的、能够口含天宪、随意掌人生死命运的皇权! 如果她生在前朝,或是在先皇临朝时她已老去,那陆品月也许会觉得生出这个念头的自己十分荒唐。 可她生在大梁,长于此时。 她亲眼看到了吴皇后如何以女子之身,一步步大权独揽,最终弹压山川、君临万国! 既然吴皇后能做到,那她自然也可以。 她要成为第二个她。 她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她的弘愿。 但她一直在做。 她仿照着她的一切,学着她,学到嫁给了太孙,终于走上了她当年的路。 可大婚第二日敬姑舅时,太子就对她耳提面命了无数次,说太子府的处境如何临深履薄,要她敬始慎终。怕她听不进心,他又逐件逐件说起他过往危难,身近八尺的壮胖男儿,说着说着竟汗洽股栗、弓蜷如虾、惧色满面。 她极看不上他的样子,却也不自觉将他当时的惧怕之深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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