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她对女皇的敬有多重、畏就也有多重,自那后,她时常思及便惊惧心悸,因而刚入府时,她万事都做得小心,束手束脚,怕会惹女皇疑心。 可后来,因身份高了,她与女皇见得多了、走得近了,便觉女皇年纪上来,更贪享子孙环膝的天伦之乐,已没了早年间的杀伐果决。 她有些失望,却也因此慢慢松下了心。 她的手伸得越来越长,做得越来越好,得到的越来越多。其间虽然不如意的事也有几件,但一想到女皇当年也是如此,她便将不满通通咬嚼下肚,只待来日、悉数清算。 可就在刚才,郡主随口的几句话,竟又激起了她曾经深埋心底的惊惧,还未细思,身上便已骨颤肉惊。 毁了先皇题字亲赐的画,自然是件大事。 女皇不想惩治他们,则海不波溢。可女皇要是知道了此事、或是想要以此为由头发难,那对太子府来说,这便已足够是一道覆首摧骨的骇浪。 陆品月压住自己青筋现出的右手背,目光无意间扫到了几上银盘中的柿子。 被簪尖划破的近红果皮上正淌出汁水,一珠一珠,被烛色浸得血红。 她掌心下的手背跳得更厉害了。 陆品月知道,要是不将这件事弄明白,她今后定会惴惴度日、久难安枕。 可她不能明着问太孙。 查…… 也不好查…… 她看向了陆扶光,想要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天大事情的小贵人这儿再套出些话。 可陆扶光开口,却又说回了簪子事。 “所以我想,阿姊肯定能认出它、从而忆起与世子的姐弟之情。如此,阿姊便不会继续再说世子的不是了。怕阿姊看不清簪面,我还故意引阿姊去看。但周围人那么多,说它来历时,我也只能信口胡诌,没想到阿姊没有认出来,反而应了赌。” 陆品月耐着性子将话听到这里。 在她听来,小郡主说了如此一通,无非就是责怪她在骑射赛的高台上评了陆云门的性情。 但既然她的那些话让小郡主觉得不入耳了,她就同她道个歉、再顺着她的意说些陆云门的好话便是。 虽然不情愿,但她一向分得清轻重。 可陆品月的嘴还没张,小郡主的下一句话已经说了出来:“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没曾想反而是自己被赔了不是,陆品月一时吞声。 “话说回来,幸好阿姊当时应了赌!” 语气才刚因道歉低下去一句,小贵人的声音就又开心了起来。 她将拨子簪拿在手中,轻轻地晃。 烛光从镂空的簪面透落到几上,影子中的攀树小儿竟如活了一般,连被他抓在手中的柳枝都仿佛正在摇曳。 “托品月阿姊那只金镯的福,我们才能破了孙家郎君的毒计,救了柳善娘子一命。这样说来,阿姊应赌其实是做了件好大的功德事,许是老天不忍柳善娘子继续被奸人所害,所以才有了如此安排!” 说完,小郡主晃着簪子的手忽然停了。 “我刚刚下在平五七,这会儿轮到阿姊下了。” 陆品月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 她本就因先帝赐的那幅画六神不安,又被小郡主前言不搭后语的一串话扰得千头万绪。 可对面,陆扶光已经将眼睛闭上,静静地在等她的下一步棋了。 不能急。 急则无章,反生错处。 陆品月静了静心,想要先专注地将这盘她马上就要赢了的棋局结束。 可当她神情平定向铜镜望去,却发现镜中棋局有异。 异因正是陆扶光刚才的那手“平五七”。 为什么是“平五七”? 陆品月想不通。 两人此前几手分明一直缠在左上,如今白子却突然从下方小飞。 在陆品月看来,这手棋百无一用,只可能是胡乱下出来的。可它却刁钻地将她之前想好的、后面要下的五六步棋的全打乱了。 “戌儿百日宴前,世子并不在他长安的小院中。” 小郡主突然又说话了。 陆品月猛地抬眼,怕被发现她的窥镜,却见小郡主说着话时、双眼仍旧合着,只额间颊侧所描的鲜红艳得扎眼。 “当时,长安城豌豆疮猖獗,世子也在他时常代课的那间书院中染上了此症。不愿波及从未得过这病的于伯和邻里,他便跟书院里几个家中人口许多的小儿一起去了城外的医庐养病。等他回家看到品月阿姊的那封信时,确已过去了一段时日。” 小郡主闭目说着。 “那时世子大病刚愈,人虚弱得很,腕力尚不足握笔,却还是回了口信,承诺百子图会在戌儿百日宴的当日送到阿姊手中。 但之后,见阿姊仍催得急,他不愿刚生下戌儿不久的阿姊总为此事劳心劳神,于是不顾于伯劝阻、不分早晚地作画,总算是提早了几日将画画完了。 可如此力疾从事,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住,刚将百子图送出去,他便又病倒了,缠绵病榻许久,直到过了冬才好……” 小郡主的语气没遮掩,因此陆品月这会儿听得分明。 说来说去,仍是小娘子的那些心思。 因为她没能记住那百子图里两个小儿的模样,小贵人便觉得她心仪的小郎君没有被重视,所以在这里长篇累牍地为他抱不平。 “我那段日子……的确做得不好。” 忽如芙蕖褪色,陆品月垂首轻叹,一副自责又难过的病西施模样。 “生戌儿时……” 她抬头看了眼陆扶光,眼神中闪过犹豫,但片刻的欲言又止后,她还是继续出了声,“本不好说与还不曾婚嫁的小娘子……可是……我……” 只一个“我”字,她的声音中便隐隐地有了哽咽。 陆品月的皮肤本就比寻常人白且透,泪意稍涌起,眼下就是重重的一片红,她又生得纤细单薄,此时样子,看着极易叫人起怜。 “……阿娘生我弟弟时,我已经能将事情记得很牢了。我站在屋外,听着里面阿娘的叫痛,看着血水一盆一盆地端出,我比谁都清楚,世人为会说娘子生子如踏鬼门关。” “生戌儿前,我其实怕得厉害,但我对谁也不敢说、对谁也不能说,只能拚命地听着府里那些照料我的老人的话,将产子有益的事全做了,可到了那一天,却还是止不住血。 好容易吊住了命把戌儿生下来,恶露不净、又起高热、双乳疼得几乎要昏过去,再浓的燃香也盖不住屋中药汤的酸苦……” 她细细地将生子时的要命骇人说出,小郡主面上对她的责怪果然很快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感同身受,是随着她曾经的惊而惊、为她曾经的痛而痛。 直到这时,她才说起:“还未熬过这些,一日,太孙的一位门人突然找了过来,说有件事、要求我为太孙去办。” 接着,她将太孙与丁画匠百子图的前因事告诉了郡主。 “……太孙听到丁画匠入狱,心知再将他的百子图拿出来绝绝不妥,但又不愿让友人已起的期待落空,便要门人们出些主意,他们却推到了我这儿,说这有何难,只要叫太孙妃去请燕郡王世子画一幅,此事便解了。” “虽然来说此事的只是个下人,但我知道,他会来,定是得了太孙的首肯。” 说着,陆品月的眼中又一次起了泪花,仿佛已经忍了多年、终于能将藏于心中怨与屈诉出。 “郡主,我那时虽担着一个太孙妃的名儿,但我嫁给太孙不过一载,有孕后又只顾养胎,在府中过得谨小慎微,身边连几个得用的人都没有,对着太孙,哪里有说‘不’的余地。那人还反覆地说,说‘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好像我要是摇了头、那便是犯了刻意要坏太孙事的大罪。” 陆品月看着同样快要哭出来的小郡主,自己眼中的泪先掉了出来,簌簌地,落进了她章彩奇丽的瑞锦裙,打湿了那只织就于上的、威赫麟兽的赤金眼睛。 “我不知道云门那时也病了!” 她提了声。 “我想着,画百子图虽辛苦些,但他一向善书善画,离百日宴也还有一段日子,应是画得完的,又害怕回绝了会惹太孙不快,于是最后便应了下来。” “后来,门人假借关心、频频来问那画何时能到,可神情言语,都是催促。世子对我也常欲说还休,我知道,他也在是在催我。所以,即使是为了做样子给他们看,我也只能不断地寄信去长安。如果知道……如果知道云门……我绝不会……” 像是哭得说下不去了,陆品月抬手拭泪。 沉默须臾,她叹了叹,轻声苦楚又道:“若不是郡主今日告诉我,我都不知,外面竟还将云门画百子图的事跟先皇赐下的《百子嬉春图》说在了一起。到底是哪里的传言,郡主从何处听说?” 这时,小郡主的眼中还含着泪。 听到陆品月的话,似乎是理不清为何忽然提及此事,小娘子的眼睛圆圆睁着,略怔地想了一会儿。 不能露出急色。 陆品月垂下眼睛,慢慢擦着被泪沾湿的眼角,等着小郡主先说下一句。 她等啊等啊,直到等得她两耳充满了擂鼓般的心跳,对面的那位小郡主才终于又张开口—— “那个啊。” 陆品月不动声色,缓缓抬起眼眸。 接着,她便在目注心凝中、听到了小郡主认真的回答。 “那个,是我胡说的。”
第172章 172 “我只是听人说起,阿姊向太孙询问先皇所赐的《百子嬉春图》时,太孙曾变了脸色、不肯予答。刚才我为了世子同阿姊赌气,便信口用这件事扯了谎。但说完后不久,我就后悔了,”小贵人用她还湿漉漉着的眼睛望着陆品月,诚挚极了地向她解释,“所以,我向阿姊道了歉,我说了,‘我骗了阿姊,是我不对’。” “不过,”她又道,“我想阿姊应当也没有将我的话放在心上。那《百子嬉春图》是何等贵重的物件,便是用人的性命相护也不为过,太子西迁时便是有再多艰险,也不可能让它毁了,任谁听都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 对信了那番话的陆品月来说,陆扶光的这段话就是赤、裸、裸的讥讽! 可陆品月看着对面神色无异的小贵人,竟仍拿不准她究竟有没有此意。 但无论如何,她的心底已经隐隐生出了防备。 经历过了大起又大落,陆品月急躁跳动的心很快平静,耳朵里的不休不止的嗡鸣也声弱了。她的理智回来,随即便发觉,从进到这件棋室起,许多事就很不对劲。 她似乎一直在别人被牵着走。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一旦涌起,就再也消不去了。她甚至觉得在这间的幽暗屋子中,好像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盯得她手脚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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