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氏双姝,名动长安,出身高贵,瑶花琪树。赤璋长公主尚未出阁时,最常进宫陪伴她的就是这对一胎双生的小娘子,当时荣耀可见一斑。 而这两人里,尤为不得了的是姐姐瞿玄青。 据说她自小便展露天纵之才,过目成诵,半面不忘。先皇在世时,曾因看过她的文章而开怀不已,连连赞她若为男儿,将来定能得一番丰功伟业。 但陆扶光从未见过她们。 因为在她出生前,她们便连同她们所在国公府一起、为她们嫡亲兄长所惹的祸事陪了葬。 她们嫡亲兄长,就是瞿锦叶。 “郡主既然醒了,就不要再装模作样。” 那人的声音突然转向了陆扶光。 轻易地就被戳穿了。 好像什么都瞒不住。 小郡主画着梅的眉心极快地蹙了蹙。 但她并不慌张地抬起头:“如果是瞿氏姐妹,十六年前也已过了及笄之年,即便相貌变化再大,也不该完全没有人认得,你如何敢这般随意在河东行走?” 那人垂目,打量着她:“你的眼睛看不见,身边的人竟一个都没有同你讲吗?” 汝阳夫人却闭目叹道:“阿细的全身都烧毁了,面目全非,嗓子也是坏的,若不是方才旧事重提,我万万想不到她会是瞿家的小娘子。” 马车厢内静了片刻。 小郡主声弱地向她唤道:“阿细夫人……” “阿细夫人?” 那人遽然薅住陆扶光的头发,逼迫她将脸高仰! “我可不是那个无用的懦夫。” 她手上悍然暴戾,但声音中却仍然不显任何情绪,“我让她给你下毒,让你肠穿肚烂、死得千疮百孔,可她从来不肯。就连今日,若不是我将她打晕锁死屋中,险些就要被她坏事。” “那你是谁!” 小郡主吃痛扬声。 “为什么这么恨我!” 那人并不答她,只是手上又加了力。 “当时便该杀了你。” 她眼中无情地看着陆扶光咬紧牙关的脸,声色淡淡,“我流落鸣水,靠着委身山匪刚囤起势力,你就带着人去断我的路。那个时候,就算冒着被一网打尽的风险,也该先要了你的命。” “崖……” 喉骨痛得像是快要断了,头颅被迫后仰的小郡主嗓子紧得厉害、根本就发不出声,但她还是抵死挤出声音,“崖……边……寺……” “好聪明的小娘子,跟曾经的刘赤璋一模一样。最会心摩意揣、口腹蜜剑,做出来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从来一分真、九分假。” 她说着,手上的力道更重了。 小郡主喉间“呵呵”作响,已经连气都要吸不进去了。 但她仿佛没有看到,还在平静地说着,“她就是这样,骗得我们全家信任,骗得我明明已经恨毒了吴家人、却还觉得她跟她母亲不同、想也不想便将阿兄驻军的地方告诉了她,骗得我阿兄毫无防备将城门打开、眼看吴狗的军队长驱直入……” “砰”的一声! 重物从天而降般、轰地砸在车厢顶上,马匹顿时受惊嘶鸣,连带着它拉的车也猛烈晃动起来! 那人的手因此松了松,小郡主这才得以喘息,发出了剧烈的咳嗽。 “白鹞!白鹞过来了!” 直到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陆扶光才知道,外面驾车的竟也是个女子。 她声音满腔惧意,近乎尖叫地向后喊道:“不是说靠那海东青能拦住白鹞吗?它在哪儿?青娘子!青娘子!” “住嘴!” 呵止住驾车的娘子,瞿玄青放开陆扶光,边扯出挂在颈间的鸟哨,边走到车厢门边,对着外面奋力将它吹响。 长短快慢,几声不同,小郡主常听陆云门向白鹞呼哨,当即明白瞿玄青是在唤鸟。 海东青…… 她看不到,只能靠听与触。 马狂奔蹄急,颠得马车里手脚被束的人根本稳不住身子,前合后偃,数次歪倒。 而外面鸟唳声不绝。有白鹞的叫声,也有海东青的,声时而凄厉、时而凶狠,厮斗激烈。 但很快,那海东青的叫声就弱了下去,光是听动静,陆扶光也能想得出白鹞鹰击毛挚的凶猛姿态。 驾车娘子的声音也从前面传了进来:“青娘子,海东青打不过……” 瞿玄青将匕首插、进后腰革带,又解开带子上系着的一个牛皮囊,手脚利落地制了支吹箭。 随后她捅破糊住了小窗的油纸,在马车的疾驰中稳稳探出半身,口含吹箭,目光如电,“噗”、“噗”几声,毒箭破风射向白鹞! 白鹞躲过了。 但也因为躲,它失去了给海东青致命一击的时机。海东青到底也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猛禽,白鹞既要与海东青搏杀,又要避开准头惊人的毒箭,一时被牵掣住,有些近不得马车。 突然,瞿玄青的声音紧张起来。 “跑快些!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她抓住窗边,继续向马车的后方探着头,边张望边不断向着驾车的娘子大声催促。 瞿玄青凝神在外,双头人倚扶着车厢壁、全神紧张地望着瞿玄青。 而汝阳夫人在看着他们。 郡主或许不清楚瞿玄青,但她隋盼安知道。 曾经的瞿玄青千好万好、是她此生见过的最聪慧的小娘子,可瞿玄青同时却也生了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得罪过她的人,无一不下场惨烈。 如今以她对她们、对女皇的恨意,她的手段只会更加狠、更加毒。落在她的手里、被她用来对付女皇,她宁愿一死。 “再快!再快!只要进了前面林子,穿进密道,我们就能甩开他们!” 听着瞿玄青急切起来的催赶,汝阳夫人藉着颠簸,在狭小的马车厢中一次一次撞向郡主,将她推到门边。 直到两人都接近了马车门,她看准时机,抓住捆着郡主的绳子,想要同她一起撞门出去! 只要能闯下马车,后面追过来的人就能救下她们! 可就在这一刻,瞿玄青如同背后长眼,反身揪住汝阳夫人后领,拔腰间匕首出鞘,毫不犹豫一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双头人也反应过来,连忙按住了陆扶光。 但不用双头人做什么,在意识到自己被滚烫鲜血溅了一身后,小郡主就一动不动了。 “她本就是个添头。倘若老实,尚且能活,既然想跑,死了便死了。” 瞿玄青说完,血也不擦就收刀入鞘。 “没有追兵。”陆扶光忽然开口。 “是啊。没有。” 瞿玄青坐到一旁。 “我不过随口一试。” “青娘子,再跑下去就要进大道了!” 过了片刻,外面驾车的娘子喊,“那白鹞不肯走远,又叫得凶,不甩开它,一进大道就有人会被它引过来!” 瞿玄青静静道:“不去大道,先进山。” 之后,又过了许久,陆扶光都一言未发。 汝阳夫人的血在车厢的地上淌开,一点点浸湿她的衣衫。 马车东拐西拐,早就辨不清方向。 身后突然不断有石块落下的巨响,白鹞的叫声被彻底隔绝,但她也仿佛没有听见。 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开口。 “我佩着的香囊里有一瓶药,给人喂下一颗,再磨碎一颗敷在伤处,只要人没有断气,就能救得回来。瞿娘子,你想要为国公复仇、想东山再起,汝阳夫人活着比死了有用。何况,经此一事,明白了娘子手段,身体又元气大伤,汝阳夫人定不会再想要逃。” 瞿玄青没有做声。 “瞿娘子。” 陆扶光神色无悲无喜,跪得铺胸纳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请您救救她。” 看了她一会儿,瞿玄青将她薅了起来,从她的香囊里拿出药瓶,丢给驾车的娘子。 “照她说的,给她上药。” 说完,瞿玄青如提麻袋般地拎着陆扶光,将她拖下了马车。 脚上的仙飞履在下马车时便被磕掉了一只,早就被汝阳夫人的血浸透了的宝袜很快磨破,再一次染上了新的血。 过了一会儿,陆扶光已经被丢到了石壁旁,那驾车的娘子才匆匆跑了过来:“我按她的说的做了,但没用……” 看清瞿玄青狠厉的眼神,她将话吞了回去。 但陆扶光已经听见了。 她挺起身:“汝阳夫人怎么了!” 没人回她,她便急急追问:“那药一向灵验,不可能救不回人!” “那药到底也不是神仙金丹,她血流成那样,活不成的。” 小具小声地出了声。 小郡主听到他说话,当即扭头向他,气息里猛地就带上了哭腔。 “你们为什么……我帮你们,让你们得到河东百姓的喜爱,能如愿以偿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瞿玄青害我——” 瞿玄青抓着她的头,狠狠撞向了她身后的石壁! 陆扶光的后脑顿时一片濡湿。 瞿玄青的手一松,陆扶光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血从她的鬓角流下,划过她的太阳穴,仿佛她以前常用胭脂微微晕出来的血痕斜红。 “我之前便同你们说过,这小娘子惯会用这些攻心伎俩。”瞿玄青对着双首少年,“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骗人罢了。” 不能晕。 必须继续说话。 小郡主一股蛮劲儿撑着抬起头,整个人靠在了石壁上,咬牙对着面前:“你从未了解过我,凭什么这么说我?”
第175章 175 “你并不在意汝阳夫人的性命。你闹这一出,悲戚哀切,不过想要彰显你的良善,哄得这里的其他人为之动容、对你心软,”瞿玄青扫了一眼刚才因不忍而出了声的小具,“也的确奏效了。” 她说得很对。 对得就像她剥开了陆扶光一直披在外面的那层皮囊,亲眼看到了她里面蠕动着的、被无情与算计填满了的血肉。 但陆扶光只是虚弱喘了几声,然后提气道:“以己度人!” 只说了这四个字,她的气便又不足了。 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血珠顺着她的颈侧流下,滴进了那串赤色香璎。可她仍昂着首,仿佛一只遍体鳞伤却高贵不折的鹤。 但知道她在做戏的瞿玄青却有些看倦了。 “自从知道你来到河东,我就留意了你。上到宫廷朝中、下到贩夫走卒,对你都是美誉连篇,说你菩萨心肠、恻隐世间苦难,备受恩宠却从来矩步方行,是全大梁贵女的典范。可我不信,刘赤璋生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安常守分?果然,没多久,你就露出獠牙,对崖边寺出手。” 瞿玄青沉静道,“建山灵庙以攻崖边寺,你做得甚佳。我在你的年纪,即使拥有着与你同样的权势地位,也不敢说能做得比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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