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颈太僵硬,她的头摇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却又很大,颊颌松垮的垂肉都跟着在颤甩。 “你胡说……” 她应该表现得气愤、冤屈、坚定,应该立马反驳,怒斥她的花言巧语。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让她的眼前闪过了那夜的明月弯刀、血溅罗裙,还有割断了追杀她的歹人的喉咙后、长公主看向她时的那双光焰万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 那双眼睛…… “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双眼睛…… 花缁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随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儿子。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刚硬。 “你说这些谎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也不再动摇,“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我的儿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多我阿娘的故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姓、有名。她们的人生过往,全被我阿娘记在心上,一个一个,说给了我听。” 小郡主却在叹了一声后,声音柔了下来,甚至透出了怀念与悲悯。 “花缁,河东道、相州滏阳县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寿九年春。” 小郡主静静地说。 “我阿娘说,她第一次见到花缁,就是在滏阳。那里的县令利令智惛、私贩朝廷慈石。花缁的父亲花皑雪是衙中账房里的小役,发现了县令的所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证据,想要交给已经来到了河东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将到达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发、全家都被县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儿花缁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中逃走。” “一个小娘子,全家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只她一人在腊月寒冬怀揣着致命的证据、在县令一派的搜捕下东躲西藏,该是如何担惊受怕。” 明明是陆扶光在说,可在场的瞿玄青和花缁却都想到了刘赤璋说出这段话时的模样。 “我阿娘说,那时,她正隐姓跟在巡察使身边。得知此事,她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队人马,说她一定要找到花缁。万幸,她赶上了,她亲手从恶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缁。只是,那个时候,花缁的全家都已经不在了。而花缁,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卖身为奴,第一次逃跑没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仅受了一顿毒打、额上还被刺了‘逃走奴’。” “一个受过黥刑的小娘子,之后会过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在听到花缁说想要跟着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过县令一众被斩首示众、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将她带回了长安。” “花缁因额上黥字、不愿见人,阿娘便不让她见,只让她安心在她修行观中的内屋侍奉。如此过了许多年,阿娘身边也没几个人认得花缁。” “后来,阿娘要藏着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认出来的事,花缁得知后,便请阿娘带上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公主。” “阿娘说,她们二人相伴,共同经历了许多。” “她说,花缁于她,就如酡颜于我,是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缁。” 忽然,小郡主问她,“我阿娘的这些句话,你当得起吗?”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第177章 177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这一句话如晴空霹雳,彻底劈开了花缁脸上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镇定。 “我听过阿娘讲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发现了。你本是一家佃农的女儿,灾荒时家里活不下去,就将你卖了。后来你以奴隶身辗转几处、不断被卖、被买,终于在那年和花缁一同被卖进了那间宅子。” “你和花缁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过来,花缁却伤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临死前,花缁将她藏着县令罪证的地方告诉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来、上交朝廷。但你找了过去,却只带走了和罪证放在一起的、花缁的家传玉佩。因着那块玉佩,你被县令一伙的余孽发现、这才遭到了追杀。”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长公主,便决心假冒花缁的身份,求我阿娘将你收留在身边。这些事,连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会不知?她不过是觉得‘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所行的恶都怪世道艰难,你的欺瞒也都是被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她既如此,我便也认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救你于危难水火、对你恩重如山,到头来,你的回报,又是什么?” “那祠堂长明灯日日不灭,今年清明,我还亲手给你上过香,为你奉过一枝你最喜欢的千日红。” “千日红。千日红。” 陆扶光松开了扼住双头人的手,嫌脏似的将沾了双头人鲜血的金簪甩出。 “滚。” 她的神色冷漠又厌恶。 “真是恶心。” 金簪坠地,声响将人惊醒。 花缁眼神还怔着,但身体已经向着重获自由的儿子跑去。 可刚迈出一步,她就腿软地直接跌倒在地。 很痛,但喉咙堵死了般,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连滚带爬扑到儿子跟前,母鸡护崽似将他们抱住,用帕子死死捂着小具的伤口,拚命地给他止血,自己却抖得停不下来。 瞿玄青盯着花缁后背。 良久,她举步上前,将花缁推开,不等花缁回神,抬手重重地扇了小崔一巴掌! “青娘子!” 花缁万想不到瞿玄青会有此举,当即凄厉叫出了声。 可瞿玄青只是看着小崔、双目如钉。 “金簪抵在你兄长命穴,我若上前,许有声响,我不敢赌。但只要你们兄弟齐心,却定能挣脱。” 她问他:“我方才几次同你示意,告诉你正是挣脱时机、要你立即脱身,你为何不动?” 她那一掌捆得毫不留情,红印肿胀浮起。小崔似是被打蒙了,启齿时磕磕绊绊:“姑姑,我、我不敢……要是我动了,反而害了兄……” “你不是不敢。” 瞿玄青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蠢!” 这种拙极了的谎话,她连一句都不想多听了。 “在今日前,陆扶光一定极不刻意地同你们说过,你们的身体,如果想要活得长久,就只能留一个活。留一个更强健的活下去、让那个弱的去死。对不对?” 小崔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跟被陆扶光道破来历时的花缁一模一样。 他们好像都想不到自己会被看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看穿,总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掩人耳目,殊不知在瞿玄青这样的人看来,一切反是欲盖弥彰。 “刚才情形,她想要挟持你们,簪尖刺喉才最趁手、最稳妥。她看不见,想要将金簪对准人的颞颥如何容易?便是练得再熟,可机会只有一次,千钧之际,她为什么宁愿赌着失手、也要将簪子刺进他的颞颥?” 她还在问小崔。 就像平时那样,把事情掰碎了,不断地问,想要他答。 可小崔嗫嚅几声,还是没能说出话。 瞿玄青清楚地感受到,她以往对他们无穷无尽的耐心、此刻已经快要枯竭了。 “因为只要你们想脱身,无论那根簪子刺在你们身上何处,她都制不住你们。她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她曾经在你的心中埋下过一根刺。而你也正应了她的算计。” “兄长比我强健,如果真到了这具身体撑不住、要抉择留下谁的时候,被舍弃的一定是我。” 她将小崔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总归我不得活,不如今日豪赌一场。要是陆扶光真的刺穿了兄长的脑,兄长死了,而我活着,之后,我就能顺理成章独占这个身体、一直活下去了。事后,就算兄长得救,我的不挣扎,也能用一句‘我不敢’推脱过去。”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陆扶光是什么城府、什么头脑,你等对她而言不过蟪蛄蚱蜢,她想要利用你们,不费吹灰之力。我一遍一遍同你们说她做过的事、撕开她的真面目给你们看。我叫你们不要听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最后,你们两个,一个对她心软、一个被她挑唆。” 他们以前也不开窍。 但瞿玄青总是想,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本就与寻常人不同,又自小跟着花缁颠沛流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地过了十五载,自然学得慢。 是她没能早早地找到他们。 是她的错。 她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即使已经相处了大半年,即使一句话重复了九十九遍也仍然没有被记住,她还是会恒心十足地说第一百遍。 她从来、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 可现在,她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浓烈的失望。 瞿玄青知道原因。 她闭了闭双眼。 “我阿兄横槊赋诗,武提剑汗马、文斗酒百篇,他的骨肉,为何蚩愚至此?” “青娘子,”花缁绝不能认这句话,“你看过信……” “不要与我提那封信。我兄长在信中只道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谁,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给花缁听。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旁边的陆扶光。 因此她发现了,听到这句时,气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识般地、极轻微地向她侧了侧头。 但等她仔细看过去时,小娘子又不动了。只是,还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陆扶光沾满了血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花缁却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将军给我的东西,我可是原封不动给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却只因旁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怀着将军的子嗣,将军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我?” “东西?” 小郡主突然将脸转向花缁。 “什么东西?” 花缁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缩了缩身,没做声。 小郡主却在极短的停顿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在河东凭空建起一座寺。当年瞿锦叶兵败身亡,朝廷花费数月,始终没能找到传闻中瞿锦叶还没用完的大批黄金。如果瞿锦叶提前将那些黄金将藏了起来、临死前将能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留下给了花缁、她又给了你,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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