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并不完全对,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静地看着陆扶光,听她接着道:“就算没有黄金,你也一定从花缁那儿拿到了当年消失的另一样东西。” 听到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陆扶光了。 而小郡主还在继续:“听说河东陆氏在帮崖边寺扬名时,我就在想,陆家到底是让别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连佛骨都要送过去?我想啊想,想得头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来,站在崖边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来,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盟、在盟约中画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东陆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张地叹道,语气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露着那两颗仿佛刚刚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爱极了地笑着,“那张盟约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诛尽九族都算是轻的。他们中的不少,这会儿应当已经高官厚禄、身居要职了。要是瞿娘子能将那份盟约用好了,号令千军、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确拿着那张盟约,兄长留下的黄金,也都已经归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旧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没有半分势力,她拿着那些东西去用,正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一着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陆扶光不会不懂这些。 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虚弱到说每一句话前都要重重吸气,却还是非要昂着头、牙尖齿利地把这一段说完,只是为了回击她此前讽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眦必报。 不肯败阵。 这个性子,其实并不像刘赤璋…… 没有人说话了。 花缁的目光又开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间打转。 最后,先开口还是小郡主。 她的两颗小尖牙仍不见任何收敛地露着,“怎么又没声了?不是正辩着吗?是我方才打断、让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听到什么?” “听戏啊。狗咬狗的戏。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你螳螂捕蝉的话一堆一堆,将我贬毁得一文不值,自己却连嫡亲兄长的骨肉都能认错,瞿锦叶九泉之下,只怕会被你气得活过来。” 她说得乐乐陶陶。 “花缁之前是怎么骗你的?说她是瞿锦叶的屋中人、怀了瞿锦叶的骨肉?但你可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你为什么会信?是因为花缁拿出了别的证据,因为瞿锦叶曾经亲口承认他与花缁有过肌肤之亲,还是因为你实在太希望瞿锦叶真的留下了子嗣、希望自己在这世间多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 瞿玄青没有回答。 十六年前,兄长兴兵除奸的消息刚传回东都,奉命抓人的隋盼安就已经带着重兵围住了国公府。 知道女皇不会放过她们,为了替她们姐妹争到一线生机,国公府的众人合力放了一把大火。 巨大的混乱中,无数人穿着蜀锦吴绫、戴着金钗钿合、骑着烧尾骏马四散冲撞逃亡。即使被乱刀砍中,为了不让两位小娘子挂心犹豫,她们没有人呼出一声痛,只在命绝之时、最后仰天向她们呐喊一句“逃啊!逃——” 瞿玄青的眼泪在灼热中一次又一次烤干。但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终于逃了出去,到了约定的地方,却没有等到瞿玄采。 在跟妹妹分开逃跑前,她们说好,只在这里、只等彼此三日。 可三日到了,她还是没有走。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六天过后的那个清晨,她无声地流完一夜的眼泪,然后决绝地奔向了兄长所在的广陵。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流泪。
第178章 178 而在广陵的那段日子,则是瞿玄青人生中最后露出过笑脸的时光。 兄长很忙。与她见得多的,反而是冯先生。易容换声,也是那时由冯先生悉心教给她的。 但与陆扶光说的不同,从一开始,冯先生教给她的,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的技艺。 后来,战事吃紧,她便肩负起了替兄长运送粮草的重任。 她总在路上,一刻也停不得。就算回到广陵,也只能匆匆地跟兄长打个照面。 好在,他们还通着信。 她收到的、让她最开心的一封家书,就是兄长告诉她,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再过上数月,她就能做姑姑了。 但那也是兄长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等她听闻城破、赶回去时,兄长已经被打退到了南边。 她想要去找兄长,可行至半路,却听到了兄长的死讯。 她不信。 她用了一切手段,机关算尽、终于见到了兄长被砍下的头。 没有易容。 没有换人。 那就是她的阿兄。 此后的十数年,她过得清醒又浑沌。 她只为报仇而活。只要走在报仇的路上,即使泯灭人性、戕害不辜,她也不在乎。 她早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去年年关,她带着山匪新占了一个村子。搜刮时,他们听说,这村子里,有一个双头人。 那群人本来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行当,他们不仅不怕有人生有双首,还将双头人拖到了面前,要扒光他取乐、看看他这畸怪的身体跟寻常人究竟有多少不一样。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双头人那件洗磨到破烂不堪的里衫上,绣着她们瞿氏一族的家纹当康。 她止住了山匪,问双头人这衣裳从何而来,听到他说是她母亲给他的,她便将他的母亲叫了过来。 虽然来的妇人蓬头垢面、鸡皮瘦损,但瞿玄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缁。 当年广陵,出现兄长身边的女子,除了她,就只有花缁。 那时,花缁总躲着人。见了她,也最多只会行一个并不周全的礼。 兄长有同她说过花缁的来历。他道她是个遭主家苛待的逃奴、快被打死前由他救了下来,外面兵荒马乱,他便将她先留在了这儿。 因是兄长说的,她就全盘信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没有问。 时隔十五年,再度相逢时,她用着张与瞿玄青毫不相干的脸,花缁自然没能将她认出来。 直到她露出了真容,花缁才大哭着求她救救她的儿子、救救瞿锦叶的儿子。 花缁说,当年,将军看出广陵快要失守,为了保她平安,派人先将她护送了出去。可随后麋沸蚁聚,保护她的人不是死去了、就是与她走散了,她生下孩子时,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 她靠着自己一个人,托钵沿门、饭牛屠狗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将军的儿子能活下去,为了报将军对她的情与恩。 瞿玄青没有轻信她。 她问了她许多。 但花缁的回答都与那封家书对得上,绝不可能是信口编出来的。 而且,花缁还拿出了她兄长的一张画,说是将军要她好好保管,若是将来还有机会见到玄青,便把它交给她。 在花缁“奴不辱使命”的哭声里,瞿玄青打开了那张画。 画中尽是谜团,寻常人得了也看不懂,需得与他腹心相照,才能解得出来。 瞿玄青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它解开,然后,遵着它,找到了兄长剩下成堆黄金和那张攸关大梁无数权贵重臣性命的盟约。 拿着这些,她开始布局筹谋,小心至极地、在大梁一点一点威迫利诱出自己的势力。 时机正好,她带着人到了河东。 很快,崖边寺的声势如火燎原。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玄采。 只用一个对视,她们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玄采说,她以为姐姐不可能认出她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是她骨肉至亲、与她同胎而诞的孪生妹妹。 可那个最爱打扮、最爱美的小娘子,却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烧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听说了她在做的事情,早已只用“阿细”这个名字的玄采劝她停手,说如今她们姐妹团圆、兄长的骨血也在,与其再九死一生地卷进朝堂纷争,不如一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她怎么能停手? 吴家人和刘赤璋都活得好好的,可她却早就死了。她不会笑、不会哭、甚至连怒都发不出来,只剩一腔冰冷的恨意支撑着骨架与皮囊,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活人。 她还有那么多的仇未报。 她不能停下。 就像她不能生出对小具和小崔身世的怀疑一样。 陆扶光说,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陆扶光说得没错。 可在她带着花缁与孩子从村子离开的时候,她是信的。 因为她找不出花缁话中的假处。 也因为…… 她愿意信。 可是今日,从绑到了陆扶光起,花缁的反应就有些怪。 她看起来怕极了陆扶光。 那种怕,并不是因为惧她尊贵的出身或过人的谋算,更像是因为其他的。 而就在刚才,她明白了,那是因心虚亏欠而生出的胆怯。 花缁曾经是刘赤璋的侍婢。就连“救逃奴”,也是刘赤璋做的。 陆扶光说的话,她可以一句都不信,但花缁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当年兄长为什么要对她说谎…… 她看着陆扶光。 不该问。 不能问。 一旦问了,就是入她的局—— 瞿玄青:“你究竟如何知道,她便是花缁?” 听到瞿玄青的问,小郡主脸上原本的恣意的愉悦却慢慢消失了。 静了片刻,她才又轻轻地笑了。 但却是一声自嘲的嗤笑。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在我出生前便尘埃落定,谁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答案。” “我只是不信他们是瞿锦叶的子嗣、继而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母亲。可那女子能骗得过你,还信誓旦旦说十六年前瞿锦叶造反时、她常出没于他的身边,可见这些不假。那她,便只能是花缁了。” 小娘子微垂着头,身上大片的血已经快要干了,发起了褐,色愈发深、愈发重。 “瞿玄青。” 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明说的真相坠着、坠着,“你知道瞿锦叶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吗?”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有此一问。 瞿玄青没有回答。 小郡主却轻声地说:“你不答我,我便不答你。” 眼前的陆扶光像是被隆冬厚重的雪压了满身。瞿玄青望着她,“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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